那日江湖——魍魉山庄纪事

　　再回转来树林时，已经过了晌午。林宝儿几乎把村里的半个铺子给搬到了山上来。他提着两大袋子干鲜肉食和两罐水，汗流浃背，神色却是少年人自内而外勃发出的轻快。
　　摸到林子深处时，女孩子正忙到尾声。她显然是从自己一离开就一刻不停地开工了，林宝儿看出这附近的石头草木又被动过，而且动得彻底。细细用草掩了最后一根藤条之后，女孩子拍拍手，用力伸了个懒腰，转回头来笑道：“好啦！”
　　“什么好了？”林宝儿提着东西。
　　女孩子揉着腰道：“这里布置好啦，方圆百步别想有人进得来。”她瞧了瞧林宝儿的袋子，“呵呵，早饭也好啦。恩，我不能对他太客气，你帮我送过去给秦叔叔，好不好？”
　　林宝儿低头看了看女孩子的手，那双手掌心紫红，指甲已经出血。他心中重重一跳。
　　“方圆百步。你要离开吗？”他问。
　　女孩子吐吐舌头：“是，我要去岳阳。”
　　林宝儿盯着她。
　　女孩子自顾道：“也不是岳阳啦，岳阳再往东一些有座好高的山，山下是片大峡谷。那里住着秦叔叔那位当年的好友。这人是庄里除了我妈妈外唯一可以不听我爹爹话的，可是他不肯过来，我去找他。”
　　“哦。”林宝儿掩饰着强烈的失落。“很远吗？你怎么去？”
　　“我是月妖呀，变个戏法就到啦！”女孩子两手一背，笑道，“现在你赶快去给秦叔叔吃点东西，我知道今日他可以运功疗伤了。我大约要去三天才能回来……最快是三天才能回来。就……请你在这里护着他，他运功时，连小虫子也不能打扰他。这事情很麻烦，起先我也没有问过你，可我知道你一定答应的，我就不说谢啦。”她走到一棵树前坐下，仰起脸对林宝儿嘻嘻一笑：“现在我要睡一下，我已经好多天没有睡觉，撑不住啦。我睡到天黑，月亮出来时，你一定叫醒我，那时我就该上路了。”说完她靠树干躺下，蜷起身子，合上了双眼。
　　林宝儿默默站了一会儿，依言走向秦扬。
　　他心里很不舒服，只觉得，她要去的那个地方，离自己的世界太远了。她去了，找人带走了秦扬，是不是就再不回来了？
　　再不回来了吧。

　　月亮出来时，女孩子醒来。
　　林宝儿没有叫她，是马在叫。
　　林中极安静，马嘶的声音遥遥而来，还远，却清晰得很。
　　林宝儿跳起来，听了半晌，大喜过望：“是黑鹰！”
　　女孩子揉揉眼睛站起身，噗嗤一声先笑了：“是你的马儿吗？你的马儿叫做黑鹰？”
　　林宝儿捏拳：“这叫声不对，是它有事了……它不知道我在这里。”说完拔腿往林子外面就跑。
　　身后有风掠来，紧接着手臂被人握住，林宝儿脚下一虚，身子登时被托了起来朝前奔去。他乍惊之后心潮起伏，只觉得腾云驾雾一般潇洒。女孩子在他身侧轻快道：“我们出去瞧瞧。”
　　一对小小身影掠出树林时，远处一条黑影正向着他们撞来。黑影显就是匹马，月光流淌在马身上，好似照亮了一匹缎子。女孩子放开手，愕然瞧着林宝儿朝那黑影冲过去，砰地一声两道影子撞在一起，林宝儿被弹开，下一刻又从地上跃起来，扑到那匹马儿身上又亲又搂。马儿也高兴坏了，不住喷鼻顿足，低了脑袋用力顶着他。
　　“黑鹰黑鹰，那些人把你带哪里去了？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林宝儿扯着马儿鬃毛回头向女孩子笑道：“你瞧！这是我的马！”
　　女孩子点点头，还没说话，那马儿却一声长嘶，猛地扬起蹄子蹦了开去，一截套索落了空，抽打在林宝儿肩上。林宝儿痛得大叫，抬头看去，远处赫然奔来两匹高头大马，马上骑师气势汹汹，其中一人轮着套索，正在咒骂。
　　林宝儿怔了一瞬，心里还没明白，已经大怒地冲过去护住自己马儿：“喂，你们干什么？！”
　　骑师转眼间已经冲到跟前，马蹄杂沓间，持套索那人又要再套，林宝儿一把扯住那人马缰，一眼却看见那人头脸上的七彩挂饰，吃了一惊，叫道：“啊，你是萨巫师的伙计？”
　　风声巨震，一鞭子落了下来，便听另一匹马上的人骂道：“什么伙计，你老子是祭师！”
　　林宝儿瞧着乌黑鞭影朝自己脑袋落下来，咬牙一偏头，等了一会儿却只觉得脖子后面有点凉风，他张开眼睛，马上那人鞭子已经收了回来——连着柄手只剩下一小段，甩出去的那截儿画了个圈儿，远远挂在了一根树枝上。
　　来的两人拽着缰绳就地兜了个圈儿，匪夷所思地瞪着林宝儿身侧。林宝儿扭过头，只见女孩子手里银光闪动，像玩着一弯小月亮，俏生生地站在那里。
　　“他们就是来捉妖的了吗？”她偏过头来问。
　　林宝儿茫然：“没说捉妖……是祭祀……”
　　“哦。”女孩子雀儿似地一蹦，蹦到一根隆起的树根上，仰起个笑脸：“我就是妖怪我就是妖怪，你们来啦？祭祀我的牲口都哪里去啦？”
　　马上两人对视一眼，夜色底下爆出一声极难听的粗口，使鞭那人猛一提缰绳，高头大马长嘶而起，冲着女孩子撞了过来。林宝儿大声惊叫，一头冲过去想要扑开女孩子，却见雪白身影翩然一转，反倒将自己一抱，两人同时纵开些许。马身错过两人身侧，马上骑师的断鞭再次抽来；另一边，骑师甩手，手指粗细的套索划一道影子，呜呜而来。
　　林宝儿脊背紧紧贴着女孩子胸口，听到她好似轻轻哼了一声，紧接着自己天旋地转，被她手上一推，蹬蹬蹬陀螺一般转开五六步去。他抱树稳住身形，扭头看去，女孩子的身影就如村里大人所说——仿佛随风化了一般，一瞬间踏着马膝倒翻而上，竟然站在了使套索的骑师马屁股后面！骑师大惊失色，返身要抓，那女孩子仿佛还是笑嘻嘻的，撩腿将那人踢翻下了马去。另一名骑师如见鬼魅，怔了一瞬，拨马便跑，只是此地已经是林子边界，树影重重，他乱了方寸一头冲到了林子里。没有跑出两步，只听咯啦一声裂响，他胯下马儿忽然嘶鸣着翻身摔倒，紧接着——林宝儿想到了，紧接着，无数木楔、铁销、竹箭自四面八方高高的树顶上爆射而出。女孩子也吃了一惊，哎呀一声，掠到地上踢起落地骑师丢下的套索，也来不及甩动，只借着腿力直往林间马翻处轮了过去。
　　数十种暗器钉在地上，激得草屑飞扬，触动机关那人惨叫连连，也不知伤得如何了。
　　待暗器平息，女孩子一脚再次踢翻从地上挣扎起身的使套索骑师，身子一纵，来到中了机关那人身旁。
　　那人运气实在很好，人仰在地上，摆一个四仰八叉的形状，大张着嘴巴，眼睛几乎瞪出眼眶，而周遭暗器大约因了套索一挡，一律落在地上，有几根竹箭甚至穿破衣裳贴肉而立，居然也没有伤了他。只是那匹马却没能幸免，被木楔穿破肚腹与头颅，死在了一旁。
　　女孩子静静站在那里。
　　林宝儿离开树干走到她身边，看到她垂头面对着死去的马儿，脸色雪白。
　　林宝儿动一动嘴角。一瞬间，不知为什么，他心中释然，用手握住了女孩子的手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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