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江湖——魍魉山庄纪事

　　八、我去找我的马

　　“什么萨巫师，那人本名叫做穆沙的，外号擒龙客，曾经手指上的功夫十分了得，也是江北一大名客来着！”两个小孩子骑在黑鹰背上，黑鹰四蹄如飞，夜色下奔跑得极是欢畅。女孩子坐在林宝儿身前，发丝向后飞着，她掩不住高兴，大声喊道。“后来这人惹了些事情，白道不容他，他转投到我家门下。再后来，这人人品不对，山庄里就有叔叔把他赶出去啦，就是这么回事！”
　　林宝儿胸中咚咚乱跳，这女孩子的身子温热柔软，还有一丝淡淡香气，她发丝拂着自己脸颊脖颈，怪痒痒的，他两手环过女孩子捉着缰绳，又不好放手去抓，连忍耐带兴奋，脸上红得不成。
　　“你不是说你家‘容尽天下恶人’的吗？为什么又赶他出去？”他大声问道。
　　“呵，我家的恶人嘛，做错事，可以！做坏事，其实也可以！但人品不对路是不行的。他人品不对又罪不至死，所以我爹爹叫人废了他七成武功，再不许他踏入江湖了。”女孩子笑道。
　　林宝儿早已惯了听不懂她说话，只是把这话在心里嚼了嚼，一阵大笑顶出来：“我喜欢你家！想不到你个子这么小，倒这么厉害，好像所有人都怕你！”
　　“那是当然啦。”女孩子得意。又一虎脸，反手打了林宝儿一巴掌：“谁的个子小啦，我比你还高一些！”
　　林宝儿心中翻翻滚滚，愈是开心，大声叫道：“跑啊，快啊！我喜欢你家，我喜欢你！”女孩子在他身前咯咯笑道：“我喜欢你的马儿！驾！驾！”
　　一匹黑色马儿，一双小小儿女，一路绝尘而去。

　　萨巫师的营盘扎得不近，纵使黑鹰脚力神骏，一折一返也耗去了半夜。回到林心时，两个尚自玩笑的孩子一同定住，他们望着草地上的篝火余烬，没了声音。
　　秦扬不见了。
　　萨巫师的两个手下还在。女孩子临去前封了他们穴道，此刻两人做一堆儿捆在地上，面上表情龇牙咧嘴，不住地用眼睛向两个孩子示意。
　　女孩子跑过去重重一掌拍开两人穴道，那两人齐声大叫，都挣扎着要坐起来。女孩子急道：“人呢？人呢！”
　　“走啦！”其中一人被捆得大汗淋漓，叫道。
　　“走？！谁给他带走的？怎么可能！”女孩子也急出汗来。周遭机关分毫没有被触动的迹象，莫非八仙剑门另来了高人竟可以破解她的暗术？
　　另一人叫道：“没有，你们也没绑他啊！那人自己走了！”
　　女孩子再次定住。
　　林宝儿拍拍黑鹰脖颈，推开它跑到秦扬原先坐定运功的地方，看后道：“……可能还真是自己走了。这里没痕迹。”
　　女孩子脸色雪白，停了一停，眼中泪水滚动。她跃起身来来到林宝儿身边，细细查看周围草痕。林宝儿冲那两人问道：“朝哪儿去啦？他说了什么没有？”两人一齐摇头。他怒道：“什么时候啊？！”其中一人道：“你们刚刚离开没多久，他就爬起来了！女侠你说他是鬼庄中人，准是找鬼庄人救援去了——求女侠放了我们吧，我们在这里，实在是……”
　　林宝儿心里惶惶然的，也不知秦扬为什么要走，只是他看不见东西，而且那样一身伤……他去哪里啊？
　　女孩子蹲在地上用力揪着一把青草，她咬咬牙，低声道：“我不管啦。”
　　林宝儿吃了一惊，扭头看她。月光底下，她背影小小的，长发披在肩头，好像微微有些颤抖。林宝儿喂的一声，女孩子猛地站起身来朝着林子外头快步而去，声音当中又气又急，又是委屈：“我不管他啦！就让他去死好了，他死也不想与我家再有瓜葛，让他去死好了！”
　　林宝儿怔在原地，他心中急得不成，只想大叫，却偏偏出不来声音——那女孩子有一句话说对了，这里的事情，与他有什么相干？这一些人，女孩子也好，秦扬也好，黑衣人也好，甚或是萨巫师，哪一个都好像有着通天彻底的本事，他们有刀，有功夫，有来历，说自己听不懂的话，走自己见也没见过的路，他只是……他只是来找马儿的。现在马儿找到了，他还戳在这里，是干什么？是干什么？
　　林宝儿心中茫然一片，又是不甘又是不解，眼瞧着女孩子的背影转眼已经去得远了。重重树影，那一点银白就要没去，要看不见了。
　　忽然，女孩子的身影顿住。她一个折身往回疾走。林宝儿瞪眼看着她顷刻间又来到自己面前。女孩子毫无表情，却有一双泪痕挂在脸蛋上。她瞪着林宝儿道：“我问你，你为了给你的马儿治伤，追了它几次？”
　　林宝儿呆呆看着她。
　　女孩子眼中又有泪涌出来：“几次？”
　　林宝儿心中轻轻刺痛，却分明明白了，他瞧了瞧立在身旁的黑鹰，一丝安定与喜悦卡在喉咙里，噎得他呼吸也不畅快起来。“那可……好多次。”
　　“你说，它踢你咬你，不领你的情，是吗？”女孩子咬住嘴唇，“那你为什么还要这样贱骨头地去追它？”
　　这林宝儿倒没有想过。他犹豫了一下，皱眉道：“这……它倔，它不懂事，我不跟它一般见识，不就是了吗？”说到这里抓了抓头，苦下脸来，“说到底了，我那时候管它怎样，反正就是要把它箭从腿里拔出来，不然我晚上睡不着觉。”
　　女孩子捏得紧紧的一对拳头放松开来，她长叹一声，举步朝着林深处走过去。林宝儿眼见她擦过自己身旁，叫道：“你又做什么？”女孩子声音带着赌气，闷闷地：“我去追我的马！”
　　林宝儿站了一会儿，惊喜炸开，他一扯黑鹰鬃毛：“你听见了吗？走啦！”马儿重重喷鸣。
　　女孩子回过头来。
　　她瞧着林宝儿，泪光犹在，一双大眼睛中好似乱了一潭深水，清亮却也复杂。林宝儿让她瞧得满身不自在，咧咧嘴：“干什么？”
　　女孩子低低地道：“你不要跟着我啦。”
　　林宝儿下意识地收拢手指，黑影被他抓着鬃毛，惊痛地甩甩头颅。林宝儿问：“为什么？”
　　女孩子一低头，皱眉道：“我知道，秦叔叔也知道，八仙剑门的人一个也没有走远，这座林子他们日夜盯着，一旦离开了这里，他去哪里，也是个死。我留在这里耗时间，无非是认定……认定了我家山庄里会有人来救援，现在我笛子没有了，他们又不肯来……我除非去找他们。可我也应该想到的，我一离开，他必定会走。他伤得这样重，我一路上无论如何不能带着他，而他也无论如何不会等我回来……我们，没办法了。”
　　林宝儿昏然一片，只问：“所以呢？所以呢！”
　　女孩子闭眼大叫：“所以我只好杀了八仙剑门那些人！杀了他们我再去找人来医他，这样就算他要躲开我，总也不会再有人追着要他的命，就算来不及，我也尽力啦！我只好这样！”
　　林宝儿只觉杀人两字像枚大锤一般在他胸口撞了一记，他耳中嗡嗡作响，“他们许多人，你都要……杀了吗？”
　　女孩子脸色惨白，半晌，露出一丝微笑：“他是我叔叔。”
　　林宝儿再无话说。他知道，他知道，她的那个世界里头，总之大家是要杀人的，她说过恶之一字原难定义，她说过就算是做错了事情那也没什么了不起，她要救的那个人，一次一次甩开她的那个人，她若就这样让他走了，那么余生漫漫，她是永远也睡不着觉了。
　　只是。林宝儿瞧着她，想，只是，她看到自己的机关害死了一匹马儿，都会难过。
　　“那你打得过他们吗？”他低声问。
　　女孩子沉默。
　　林宝儿急道：“你不是说过，要不是他们忌惮你家里，你也就死掉了吗？这回你要、要去……那成吗？那些人急起眼来，你打得过吗？”
　　女孩子轻轻笑了笑：“我是妖怪呀，我有法术的，你忘了吗？”
　　林宝儿终于痛叫：“你不是！”他急得在地上跳脚，一把握住女孩子手腕，用力摇晃：“是我错了行不行？萨巫师都是假的了，你怎么会是妖怪？你不要逞能了，你再想想办法，你再想想啊！”
　　女孩子低下头，“我累死了，我就只有这一个办法了。”言罢忽然重重一甩手，冲林宝儿怒目道：“够啦，还轮得到你来说我吗？你这小子半点用也没有，总是跟着我做什么？！若不是为你那些骡啊马啊，我早已经上路了，才不用想这些——谁要去想这些！你滚开，不许再跟来了，听到没有？！”手上狠狠一推，转身而去。
　　林宝儿被她推中肩膀，脚下没了根一样连退好几步，噗通坐倒，正坐在被捆一人腿上，那人惨叫。林宝儿也听不见了，他肩头剧痛，只感到全部血液都冲到了头顶上，脱口而出：“我替你去！”
　　女孩子站住。
　　林宝儿大喊：“你这笨蛋，谁说就没有办法了？！我替你去找你要找的人来！去哪里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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