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江湖——魍魉山庄纪事

　　九、八仙剑门

　　比之同年纪的人来说，林宝儿瘦了一些。这原本也没有什么，赶上骑马走长路就不大方便了。此刻他的瘦屁股在破马鞍上已经磨得鲜血淋漓。
　　他不知道自己跑了有多久。背上衣衫早已湿透，灰尘和汗水糊了眼睛，他看不清眼前东西，只能大约辨出方向。女孩子说，向东，岳阳再向东。
　　黑鹰嘶鸣。它从未跑过这样远的路，大约也是累坏了。
　　林宝儿双脚再次狠踢马腹。他昏昏沉沉地一手抓着缰绳，一手伸在怀中，紧紧握着一把匕首的银色刀鞘。
　　那匕首弯弯的，雪亮，像自天上摘下来的一盏月牙。女孩子把匕首交给他时，说：你带着这个去找一个叫做“白衣狐狸”的人，告诉他，他若还是拿着架子不来，凌如月就死了！
　　……那么，她叫做凌如月。
　　林宝儿从未想过自己的人生中还会有这样一场发疯一样的事情。
　　要去的那个地方，要找的那个人，甚至于眼前身后的所有事情，他一概不知道，这就像——这就像村里的大人说起他父亲时那样。他们说，林宝儿的父亲是个疯子，他本是外山人，来村里落了户，娶了老婆，有了小孩，日子过得和乐融融，却不知为什么，有一天他从当年安家时丢弃在柴房一角的破行李中拿出一把刀来，跟着一个从山外来找他的人走了，从此再也没有回来。
　　林宝儿无数次地想，究竟是什么人和什么事情可以让他老爹抛妻弃子。
　　从记事起便想到现在。
　　现在他却有些懂得了。自他老爹那里传承下来的血液此刻在他脉搏中滚滚涌动。他想，他父亲当年也是一个江湖人吧……

　　过岳阳之后，这是林宝儿在黄土路上见到的第一个茶水摊子。没有勒马，黑鹰自己停下，林宝儿滑下马背时简直像个灰扑扑的大包袱掉到了地上。
　　他要水。小摊老板见了他这个模样自然没什么好脸色，一碗水摆在桌上，转脸便殷勤伺候起另几桌的客人来。
　　生意很好，今日这荒郊野外的茶水摊内坐满了赶路人。林宝儿讨命一样往嘴里灌水，然后也不叫人添，自己跌跌撞撞跑到大铜壶跟前去接新的一碗。走过一张桌子的时候他听到一人说：“……不知尊驾意下如何。”
　　林宝儿耳朵已经麻木，他只觉得这声音好像很熟，只是实在累得不想扭头，只伸了手等在壶嘴底下。
　　又有一人说：“你说得只怕太轻巧了，我信不真，这事情需等掌门亲临了定夺。”声音寒冷，仿佛带着莫大鄙夷。
　　这声音竟也好像是听过的。林宝儿皱一下眉，终于回过头去。
　　于是他看到萨巫师。
　　萨巫师已经褪尽了平日半神半鬼的服装配饰，老老实实穿了一袭黑衣，佝偻着肩膀坐在那里，像个寻常老人，若不是那黧黑脸孔上的一双蛇睛，林宝儿此刻无论如何认不出来他。与萨巫师在桌前对坐那人着了一身灰色道袍，背影挺得笔直，像是杆削出来的长枪戳在凳子上。林宝儿顷刻间想起前日深夜，仿佛鬼魅一般自自己身后缓缓站起身的那个黑衣人领队。
　　林宝儿手中狂抖，他用尽必生力气捏住那只碗，水流早已漫出碗边，哗啦啦流在地上。茶水摊老板赶上来一指头敲在林宝儿头上，大叫：“这小叫花子，干什么呢？！”林宝儿惊跳，推开大铜壶倒退两步，脖子卡了壳一般扭看着萨巫师。萨巫师说话间抬眼瞥了他们这里一眼。林宝儿觉得自己被那金黄蛇睛里面射出来的两道视线直接分了尸，他炸着头皮等他拍案而起。
　　萨巫师头一偏，继续说话。
　　茶摊子老板在骂，林宝儿半个字也没听见，他心里咚咚狂跳，明白过来原来自己没有被认出来时，捂住胸口，软着腿咕咚坐在凳子上。
　　“在那里号什么？嘴闭上。”一声冷喝，与萨巫师对坐那黑衣人微微偏头，声音当中仿佛冰块散出寒气。立刻便从邻桌站起两个人来，推推搡搡将茶摊子老板赶到了小棚外面。林宝儿这才看到，相邻几桌坐的都是同一打扮的道人，他们腰间桌上各自放着长剑，一个一个沉默喝茶，足有十人往上。
　　八仙剑门四个字跳进了林宝儿脑袋。
　　老天保佑，他们不知道我是谁，他们都认不出我！林宝儿对自己无声大叫。此刻他已经在马上跑了一天一夜还多，浑身仿佛裹上了泥壳子，想必是连村子里的人都认不出来的。他稳着自己的手，几乎将怀里的匕首握穿，想要就这样站起来悄悄走掉，只是吓得狠了，腿上无论如何续不起力。
　　只听萨巫师道：“多等一日可就多一分变数，小妖女尊驾是知道的，真刀真枪哪里还轮得到她猖狂？只不过是仰仗了他爹和她老家……嘿嘿，陆大侠，贵派人马千里追来，仇人未死，难道只因为一个小丫头就收兵了么？这传出去……”
　　“废话。”陆荆川按着怒气，蔑然冷哼，“擒龙客精明得很，全当我们是傻子了——将杀小妖女的罪名推给秦扬？魍魉山庄会信？到时候八仙剑门与魍魉山庄落得血拼，倒是有人从中高兴了，是不是？”
　　萨巫师丝毫不在意他话里讥讽，桀桀笑了笑：“自然不是这样简单。如今鬼庄上下都知道这档子事情是自贵派而起了，事到如今，咱也不妨直说——贵派的计较才是孩子气了些！捉了小妖女交还魍魉山庄？我在那地方是待过的，道理是什么？是非是什么？呵呵……就算这小妖女毫发无伤，可她回去说上那么一两句，陆大侠，您当贵派就能太太平平把年过了吗？”
　　“你说什么？！”陆荆川冷着脸，凉薄当中怒意震人。
　　“我说什么，那不打紧，那小妖女只要说，‘是八仙剑门欺负了我’——”萨巫师眸光闪跳，捏着嗓子学凌如月说话，啮齿之声几乎从唇边流出来，“魍魉山庄里头，等着给主子提鞋、拍主子马屁的大有人在！呵呵，自然，以贵派声威地位，那是不在乎的。”
　　格拉一声，长桌绽出一条缝来，陆荆川右手按住桌上长剑，冷冷：“八仙剑门连同江湖正道如此退让鬼庄，却不是怕了他。鬼庄与正派武林早有盟约在先，他若破了盟约，中原群侠群起而攻，你道八仙剑门指望你一个被鬼庄逐出来废人献计吗？！穆沙，我许你坐在这里是给你老大面子了，说些有用的，不然滚。”
　　萨巫师咳嗽一般笑了笑，低声：“对，有用的，那么贵派听我这废人一句话：今天收兵回去，数日之后，小妖女若是当真死在姓秦的手下，你说魍魉山庄会找谁算账？届时贵派兵不血刃、大仇得报，这种一举两得的事情，陆大侠还要犹豫吗？”
　　林宝儿听到这里时舌尖一甜，这才知道自己是咬破了嘴唇。他低着头，脑中几乎空了，萨巫师昨日跪在地上时的瑟缩模样依稀就在眼前，缓缓叠在了几步之外坐在坐上那人的脸上。那人笑容仿佛毒蛇吐信，林宝儿狠狠打了一个冷颤。
　　陆荆川冷笑，全然不掩轻蔑：“凭你这句话就能收拾了小妖女？”
　　穆沙笑容不减，扬下巴示意杯中茶水。陆荆川一愣，低头看时，他面前茶碗中水色浑浊，好似没什么异样，但陆荆川修武多年目力过人，一眼就看出水中已然比初时多了一分淡淡绿意。陆荆川心中大震，勃然变色：“穆沙！你敢下毒？！”
　　一句话出，在座八仙剑门道人仿佛被人按开绷簧，同时自座上跳起来，惊怒声中五六柄长剑出鞘，逼住了萨巫师头顶脖颈乃至后心的命门。林宝儿正木在那里，被惊得一跳，险些跌落手中的大碗。
　　萨巫师哈哈一笑，摇摇一只干瘪的黑手道：“不碍事，不碍事。西苗毒粉，不见了深入骨髓的伤痕是钻不入脑的。在座列位，没有谁带了这般要命的伤痕吧？”
　　陆荆川已经不肯与他对坐，立在那里怒道：“什么意思？你什么时候做了这手脚？！”
　　萨巫师慢悠悠地抬眼一笑，伸出一根指头。他指甲奇长，黄黑卷曲，指缝又绝谈不上干净，林宝儿瞪大眼睛往他手指上看去，什么也没看出来，险些作呕。萨巫师道：“尊驾可是误会了。我指缝里这一点点东西，并没有存心着落在列位的茶水里，只是它见风而化，不当心就弄脏了这里的水罢了。列位身无伤口，喝下去顶多拉场肚子了事。”他缓缓曲起指头，微笑：“姓秦的伤口，大约是够深了。”
　　陆荆川愕然在原地，上下看了萨巫师一回，八仙剑门众人略略安慰，但是都不收剑，只看着自己首领。陆荆川郁郁道：“……这鬼东见了伤口，是怎样？”
　　萨巫师抿了一口茶水，笑道：“邪风入脑是怎样？杀性大发是怎样？一阵狂性乱了神智、杀了身边的人，陆大侠，您说是怎样？”
　　萨巫师脸色太过恐怖，林宝儿汗如雨下地望着他，他的言语片片撕碎又片片串联，在林宝儿心中形成一条血线，血色漫漫浸染开，映出秦扬一副狂暴面容，那面容上鲜血淋漓，仿佛下一刻就会暴起杀人，掐死了在他身边一无所知的如月……！林宝儿重重喘息，他心中有个声音狂喊：我得去告诉她！可是……不对，我得先去找那个叫做白衣狐狸的人，如月这样信任他，他一定有办法！我要快，不然……不然就来不及了！他猛地起身，动静太大，顿时把自己吓住不敢再动——前面几个道士莫名其妙地瞧了他一眼，转过眼去。林宝儿的汗水几乎落到地上，他憋着气缓缓提起脚步，一步一步往往门外挪去。
　　陆荆川早已听到身后几声异动，但是林宝儿丝毫不会武功，他只听脚步声便已经懒得回头，只道是寻常小孩子被他们这剑拔弩张的阵势吓坏了，也不去理。他只盯着自在喝茶的萨巫师，心中自然也清楚了他的意思。只是，这人轻描淡写一句话间，竟就要除掉魍魉山庄众星捧月一般的少主人？这事情太大，原非八仙剑门本意——或者说，如此结果已经远远超出八仙剑门最好的预期。若真能天衣无缝做了此事，那么如这人所说，八仙剑门大仇得报、兵不血刃，虽然不啻于往网魍魉山庄一池污水内狠狠投了一块巨石进去——届时浊浪滔天，遍个江湖难免受些风波波及，但当日纯阳剑一事的窝囊也算是一笔尽去，论一论轻重，却也值得！只是……
　　陆荆川沉默一阵，他低低一摆手，八仙剑门众人退开一些，纷纷收了长剑。陆荆川坐下，瞧着对坐那人：“你要什么。”
　　萨巫师仿佛终于等到这一句话，他佝偻着两肩桀桀怪笑，笑声忽然停止，向前一倾身子，面上纹路一瞬间狰狞地磊叠在了一起：“我要魍魉山庄主人生不如死。”
　　陆荆川发愣，一时没有回过味来：“……为什么？”
　　萨巫师双手按在桌上，一张面孔几乎奏到陆荆川鼻尖底下，他眼色浓烈，巨大兴奋与巨大恨意交织来去：“姓穆的被魍魉山庄拿走了七成功夫，如今被尊驾叫做废人——为什么？姓穆的废了，不敢出没江湖，只在这些个下三滥的山野村夫之间讨自己的饭吃，这么些年了刚刚有些活头，如今横出一个小丫头叫骂一番就要再度断了姓穆的生路——为什么？姓穆的生不如死这些年，魍魉山庄里头好酒好肉好朋友，一路人横冲直撞活得不知道有多快活……陆大侠，你说为什么？”
　　陆荆川至此再无疑惑。他压根不信擒龙客穆沙这号人会好心相助八仙剑门，但是他信怨毒二字。萨巫师眼中的杀意，这装不来的。
　　“这药怎么用。”他问。
　　萨巫吐出两字：“见风。”
　　“时效？”
　　“三日发作，自伤口直侵脑髓，人爆发狂性，若无解药则发狂致死。”萨巫师狞笑，“做巫师的，身上总要有些真东西才是。”
　　陆荆川长长叹了一口气：“开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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