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江湖——魍魉山庄纪事

　　十、魍魉
　　萨巫师开价的时候，林宝儿与他擦身而过。
　　林宝儿脚下虚浮，一步一步好像背着山又好像每一步都踏在云里，他走过八仙剑门众道士的茶桌，擦过萨巫与陆荆川两人身旁，终于走出茶棚时，望着黑鹰而去，脚下越走越快，到跟前时几乎一头扑倒在黑鹰身上。
　　黑鹰实在累得狠了，半天也没歇回来，站在那里咻咻喘气，被主人一扯缰绳，满心怨愤，长嘶着退了两步。林宝儿只恨自己没多长一双手好一把抱住它嘴巴，抬腿想要够镫，黑鹰绕着他退却，只是不肯。林宝儿大汗淋漓，差点哭出来，他咬着牙一叠声道：“黑鹰黑鹰黑鹰！就这一次，不许躲啦……被你害死了，就这一次！”
　　门口马嘶不绝，八仙剑门众人自然扭头看去，只见一个小孩子左左右右爬不上马，人人不禁好笑。萨巫师也错了下眼珠——只是这一眼，黑鹰倒转身子正正给了他个正脸，萨巫师惊怔一瞬，眼中瞳孔啪地缩成了针尖大小：“这马……？”
　　林宝儿此刻终于一脚勾上脚蹬，爬山一样翻了上去。刚刚坐定，已经看到萨巫师呼地站起身来，指着自己大叫：“这马！”
　　把林宝儿拎在他面前，萨巫师未必认识，而这马他却再熟悉不过——当日去到村中挑选牲口，他一眼看到这匹栓在磨盘边上的黑色大马，心中就是一震：小小山村何来这等品相的畜生？当下不动声色，随手点了叫手下人牵走。只是这马性情暴烈，手下人一路叫苦连天都让他骂了回去，他原想一匹牲口还能翻了天去？却没想当晚这马儿竟然踢伤了两名手下，自他营地夺路而逃。萨巫师大怒，派了手下两个硬手策马追出去，大半夜了不见回来，再见这马时，就是它载了凌如月与林宝儿一对小孩子来了。如今又见，新仇旧恨还在其次，他首先便想到是不是凌如月就在跟前？
　　林宝儿被他认出来，心脏险些炸开，他猛踢马腹，一头扑在黑鹰背上大喊：“快跑！”黑鹰也感到主人不对，满肚子不高兴化作一挣，撒开蹄子飞奔开来。
　　这下子萨巫师大松口气，跟着大怒，他手按在桌子上，身子一弹，仿佛一只黑色乌鸦冲出茶棚坠在地上，直奔自己与八仙剑门散纵在茶棚不远处的坐骑而去，口中叫声已经差出尖音，嘶声道：“捉住他！这小孩子是妖女一伙儿的！刚才咱们说话他都听了去——捉住他！”他心中已经明了：凌如月大约是在别处，这小子要去找她！这若让他见了凌如月，把话一说，全盘计策废掉不说，自己还能活命吗？所以全力追出，已经带了杀人之心。
　　茶棚内陆荆川铁着脸，有一刻判断：这人莫非使诈？然而变故太快也来不及细想，他使个眼色，八仙剑门中三人抢出，随着萨巫师一路追了过去。

　　黑鹰不是匹好脾气的马儿，身后有人追赶时，赌着性子拼命飞奔，一时将四匹健马扯开。然而它毕竟跑了太久的路，加上这近半个时辰的狂奔，如今口角边上已经溅出白迹，再也难以支撑了。
　　林宝儿全身伏在黑鹰背上，眼看着山势渐起，马蹄已经踏着坡道上行，耳边响起临行时如月嘱咐的话来：“……那里有一座好高的山，山里有一个大峡谷，白衣狐狸就住在里面，你去找他。”如今山峦层层叠叠就在眼前，他一眼已能望到数峰林立，只是，以他与如今的黑鹰看来，依旧太远太远了。
　　身后马蹄声仿佛踏在林宝儿心头上，那四匹奔马分了两边，两人殿后封锁了退路，另外两匹马一左一右就要包抄上来，萨巫师的冷笑几乎已在脖子后面。林宝儿握住怀里刀鞘，眼前尽是如月的影子——那个爱笑的小姑娘，她脾气这样大，又这样爱哭……可是她笑起来真是好看。她找到了秦扬没有？他若送不到消息，他们会如何？他们在等他……快些，白衣狐狸在哪里？白衣狐狸，白衣狐狸！！颠簸仿佛被放缓了，林宝儿意识昏沉，合眼大叫。

　　瞧着前方马上那小小身影东摇西晃、仿佛再一颠簸就会摔下马来的模样，萨巫师手中颤抖，连声冷笑。追来四人中，他是最急的一个。
　　实话说，追了一路，萨巫师与八仙剑门三人若是遥遥掷剑，十个林宝儿也死在马下了，哪里用得了跑了这么远？只是八仙剑门到底身在白道，门规森严，绝不肯出手便要一个小孩子的性命，加之这四人虽是一路，却彼此相疑，萨巫师几次要出手都被八仙剑门道士拦了下来，话语很不好听，萨巫师无奈冷笑，也知道只好先捉了这小子证明其身份与小妖女一路，这班道士才肯认账，届时杀了这人，大家心安理得，也就没这么些麻烦了。
　　眼看黑马越跑越慢，萨巫师抢上，扬手挥起傍身长鞭——那辫子极细，乌黑，仿佛一条长长的蛇信子就要向林宝儿卷去，林宝儿却忽然大叫。那叫声撕心裂肺，绝望得不成，起先是一声一声惨叫，接着几乎连成一脉——“白衣狐狸白衣狐狸白衣狐狸！！！”
　　萨巫师如被雷击，在马背上就是一跳。他手定在半空，一抬头望见眼前连山，再一顾四周，大叫一声变了颜色。
　　身后三人吃了一惊，萨巫师死死勒住坐骑，他□□奔马吃痛狂挣，几乎把他掀下地去。八仙剑门三位道士不知道他要做什么，马势不减，险险与他擦肩而过，其中一人回过头来大声骂道：“诈尸啊！干什么停下？！”
　　萨巫师仿佛死了一回，黧黑脸色变得乌青，人都缩小了一圈。他黄色蛇精盯着远山，口中不受控制一般战栗道：“不要追了，不要追了！走错路了，不要杀我！啊——不要杀我！！”叫声中拨马往回就跑。
　　八仙剑门三人匪夷所思，起先回首那人叫道：“姓穆的，你使什么诈术！？”回马追去。跑在前头两人几乎已经到了林宝儿身侧，其中一人大喊道：“你们追姓穆的回来，这小孩子我拿下了！”说着狠狠一踢马腹，手中长剑交到右手，探出身子、左手一把抓住林宝儿肩头，瞬间就要将人提到自己马上。
　　林宝儿已然神智昏暗，只觉得肩上剧痛，他反射性地大力一挣，黑鹰长嘶，他人再也坐不稳，吭也没吭地向另一侧摔了下去。
　　伸手那人只觉手中抓了一把衣襟，那衣襟下一刻撕裂开来，他手上一轻，几乎在马上仰过去——再瞩目时，黑马长嘶而起，林宝儿摔在地上，而他师弟自另一侧追来，此刻措手不及，一扯缰绳间坐骑人立，碗口大小的马蹄在空中踢踏，下一刻落下地来，就要将林宝儿踩得四分五裂！
　　两个道士猝不及防，一同惊叫，林宝儿倒是安静得很。他就地滚了几滚，仰躺在地上时鲜血已经糊了眼睛，全身也不觉得如何疼痛，只是眼前一双大马蹄子照着自己头顶落下，他近乎疑惑，弯月一般的匕首已经摔出怀中，依然被他握着，他手上紧了一紧，眼瞧着这对蹄子带起尘硝阵阵，在眼前扬着扬着……就，仰过去了。
　　当真是仰过去的。
　　林宝儿歪过头，血从他眼窝中流出来，他看到一个巨大的身影逆光而立。那身影侧昂着头，单手自胸口处将一匹扬起双蹄的奔马推得向后倒去——身影轮廓筋肉虬结、须髯挓挲，极动之中森然而立，仿佛画上的钟馗跳了出来现身在这里。
　　林宝儿努力张大眼睛，五感渐渐复苏，下一刻，轰然一声，马身倒落在地上震起遍地黄尘，马儿在地上嘶叫挣扎，坠马的道士大惊声中就地滚身，瞬间也淹没在了尘土中。
　　欲抓林宝儿过马的道士已然惊呆在马上，他心中一时只有一个疑问——这铁塔一样的人哪里来的？他刚刚竟像是从天而降！未及思索，上方传来哈哈一笑，一片阴影由上而来瞬间自他头顶处掠过，他骇极仰头，只见身左侧数丈之高的陡峭山壁上已然跃出一人，这人张了双臂鼓起满袖山风，一只灰白大风筝一般飘然落在了黄尘三尺之外。这人落地之后瞧也不瞧，身子向后倒纵，仿佛有无数银丝自他手间暴起，黄土之间顿时响起一阵古怪的兵器交锋之声，坠马道人仿佛还没从地上爬得起来，混乱之中只听他闷声惨叫：“师兄！师兄——！”
　　做师兄的跨在马上，思维已断，长剑下意识地出了窍。八仙剑门名垂武林数十载，门下多非庸手，这道人拔剑之势迅猛沉重，一手已经带出了苦修十年的浑厚根基。只是这一剑，竟是没能拔得出来！先前赫然推翻奔马的大汉身子几乎动也不动，“呒”的一声扭过头来，一双眼睛仿佛自空中划出一闪晴雷，他右臂抗开马儿尚未落下，眼看马上道士出剑，二人近在咫尺，他左手一伸，一把握住剑鞘——长剑出鞘半尺，生生卡住，鞘上铁棱扭曲纹木寸碎，连鞘带剑居然被他生生握弯。
　　道士手上巨震，当下知道一招之内被人破了路数，不用打，这是该撒手了，只是念头刚刚一过脑子，手臂已经随着剑势猛搅，顷刻间手肘向外，那力道引着他一推一拐，道士只觉得是被一只巨熊扯住手臂一般，咯啦一声肩头脱臼，□□坐骑惊退两步，他咕咚翻下马来，一条手臂尽废，剑已经在人家的手中。
　　这道士痛得冷汗涔涔，抬头看时，钟馗般的大汉随手把弯曲长剑丢在地上，嘿然冷笑，露出一排雪亮牙齿。另一侧，黄尘落尽，又一柄八仙剑门的长剑吧嗒一声落地，方才风筝一般飘落的人物哈哈一声回过头来，是个笑模笑样的白胖子，他抬脚轻轻一踢，将自己师弟踢到了眼前来，他师弟落地姿势古怪，犹自大叫，好像受伤不重，但稍稍细看，便发觉其手腕脚踝、乃至脖颈，都被细若发线的白丝一一束住，白丝入肉三分，绷得笔直，尽都归束在白衣胖子背在身后的手中。
　　道士匪夷所思地盯着这两人，咬牙正不知该说什么，一眼瞥见两人手腕。道士恍然巨震，一头冷汗当即流了下来。
　　那两人手腕上分别套着一串链子。链子以五股赭色线素结成，每一指之间串联了一枚指肚大小的苍白珠子，珠子大小不一，不甚浑圆，有些裂纹绽然，赫然是骨质。
　　白骨束链，这在江湖上只能代表一个地方。
　　——魍魉山庄。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