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江湖——魍魉山庄纪事

　　十一、搅局

　　“呵，这地方今日倒是热闹得很，除开我们外还来了这许多客人。”
　　烟尘未落，人已静。白衣的胖子乐呵呵地背着手，眯眼向地上两个道士一打量，笑：“我道是谁啊，原来是‘见恶必诸’的八仙剑门驾到，我们这儿不成礼数，失敬啊失敬。欸？诸位忙着对付秦扬和我家小主人，却怎么跑这里来啦？”他刚刚手底下损得厉害，此刻言语眼色却极为和善，只如老友相呼。
　　听到“见恶必诸”四个字，八仙剑门诸位自然没办法不想到这句曾名动江湖的号令的前半句话来——那原是“纯阳剑出”来着。纯阳宝剑失却四年有余，八仙剑门引为大耻，平素但有人提起来都是要急眼的，今日却被夺剑的对方轻飘飘把玩在口中，两个道士脸色惨白，眼里惧意恨意一时进退来去，听他提及秦扬以及他家少主人，想到自己行动毕竟全盘是被人知道的，心中凉极，都没了话说。
　　白衣胖子哈哈一笑，还要说什么，却咦了一声，朝黑鹰看去。
　　黑鹰正在甩头长嘶。经刚才一阵讨命般地奔跑，这匹马儿全身脱力，双腿战战几乎立不稳了，可是眼见小主人倒在地上，它勉力挣扎，仍是一步一步挪过来以鼻唇碰着林宝儿额头。
　　若无刚刚变故刺入眼中，林宝儿此刻只怕已经昏晕，他拽着黑鹰腮上缰绳想从地上撑起身子，才觉得左臂剧痛，不知是不是刚坠马时折断了，他痛哼一声再次躺倒。逆光而立的大汉抱着肩膀瞧他一眼，如剑戟一般的浓重墨眉往起一竖，喝道：“小孩子，你刚刚是喊白衣狐狸？”
　　他一嗓子仿佛是放了个雷，林宝儿全身肌肉一跳。他刚才恍惚听到有人提起秦扬的名字，只是耳中作响，听不真了。此刻顶着一头一脸黄土鲜血，微微点头：“是，我找他……”说着一转眼，半惊半疑地朝着那灰白衣裳的笑脸胖子看了一会儿：“你是吗？”——这人看来挺有此地主人的样子，又是一袭白衣，只是不知道与狐狸两字有没有关系。
　　胖子一愣，与那大汉对视一眼，哈哈大笑。
　　林宝儿茫然当中有些惧意又有些气恼，登时恨自己轻率了，诸多惊悚事端放在眼前，事关如月秦扬两人安危，他心里模模糊糊筑起一道高墙，终于明白在这些人面前不能轻易说话。林宝儿在地上慢慢滚身，看是想要挣扎站起，实则是悄悄将如月交给他的匕首重新收在了怀里。只是这一动弹牵扯到了手臂，他痛得眼冒金星，低声叫了出来。
　　眼见这小孩子神色古怪，钟馗似的大汉更疑，他走近两步，向他胳膊上瞟了一眼：“你小娃娃胆子不小，张嘴闭嘴就要找他——嘿，做什么？”跟着拇指向后一摆：“这班人为什么追你？”
　　林宝儿向后挪动，瞪着钟馗只是不说话。白衣胖子负着两手笑眯眯地一动指头，被他丝线绑束的道人大声惨叫，手腕脚腕登时绽出血来。胖子眯眼笑道：“你看这小孩儿神气，知道白衣狐狸是谁就有鬼了。这两人追得挺真，这么肯卖力气大概是有好事情告诉咱们？哈哈老伙计，我们不如等他们人到齐了听听看，怎样？”
　　林宝儿听得莫名其妙，八仙剑门两人到底是厮混久了的，当即明白——自己这竟是闯到了魍魉山庄白衣狐狸的地头上来！刚刚追赶时，只听到那小孩子一叠声的大叫，哪里就听出是这四个字了？江湖早有传言，这叫做白衣狐狸的人物似人似鬼、性情古怪，手段极是毒辣，在魍魉山庄一群只拿杀人作乐的魔星中只怕也是最难缠的一号——这人当年似乎与秦扬交好，如今却来到他的地盘，必然是穆沙这人设计，将自己一行引了过来！穆沙这类人原是魍魉山庄败类，他的言语怎么可信？想到这里两个道士心中恨得滴血，尚不知道这群魔头是要如何整治自己——只是听他们言语之间还有别的意思？怎么，追得挺真？这又是穆沙搞什么诡计了？
　　正想到这里，一声尖锐惨叫拖着长音，遥遥的竟像是从远处飞来。那白衣裳的胖子站得稍远，此刻退了一步——林宝儿与两个道人愕然瞩目，一团黑影自空中划了一道弧线，扑通一声落在白衣人脚边，尘土飞扬中那人影缩成一团满地翻滚，叫声仿佛锈刀相刮，一记一记刺人耳朵。正是萨巫师。
　　随着萨巫师坠地，刚刚一行人来的路上不紧不慢走来一匹马儿，马上坐的正是追萨巫师而去的八仙剑门另一弟子。只是这名弟子坐姿古怪，两只手臂尽都向后扭去，支愣着身子面色铁青，仿佛背后受着极大痛苦。马儿走到近前了，这人身子往侧一歪，摔到地上，林宝儿这才看到马鞍后头赫然还坐着一人。那人年纪五十开外，五绺花白长髯垂下，黄面皮青长衣，手中捉着一只大笔，倒像个儒士。只是这人脸色森寒，也不说话，一身萧杀尽把斯文掩没了。
　　三个道士相见，彼此没话说，倒是萨巫师叫得惨烈。他在地上翻来滚去，片刻便有一片血迹和了泥。他一手捂住胸口，下一刻手却猛地弹开，林宝儿骇然见到他胸前四五个血洞，洞眼细小，却涌血不止，其中一个洞眼上嵌着金灿灿的一物，也被血污了，仿佛是枚金钱。若其他洞眼也是被这类金钱所伤，那么不用说，如今家伙事儿尽数都在萨巫师胸腔里面没着了。
　　白衣胖子与钟馗似的人物盯着地上的萨巫师辨认了一瞬，也都是一愣，白衣胖子惊喜一般大笑道：“这是谁来着！？老伙计，咱们可是久见了！哈哈怎么着，这里头还有你的事情呢？”
　　这话出口，林宝儿心中震颤：怎么回事？他们难道是一路吗？八仙剑门三人却相顾疑惑：这口气分明不对。萨巫师面容扭曲，瞪着眼睛大声嘶叫：“放过我！我是走错路了……我没有违背庄主禁令！我没有违背庄主禁令啊！！”
　　钟馗似的男子自见了萨巫师便是怒容满面，也不屑看他，霍地扭头冲林宝儿喝道：“就是他教给你这么说，让你来找白衣狐狸的？！”
　　林宝儿被他问得一懵，愕然摇头：“不是啊！”
　　大汉更怒，瞪眼：“那他干什么来啦？！”
　　林宝儿耳中嗡嗡一阵响，响声过后只听到萨巫师的半声大叫：“……我是来报信的！”
　　林宝儿惊呆。
　　萨巫师剧痛之下眼中光芒都是裂的，而心中转速却着实不慢，如此处境之中他两两一权，脱口大叫：“小主人危险——是八仙剑门！”挣扎回身，干瘪手指赫然指住地上几个道士：“我设了死计诱他们来这里，快、快请狐狸老弟出山，小主人危险！”
　　八仙剑门三人被他话语一搅和，登时印证心中猜测，破口大骂。林宝儿则呆在那里半天出不来声音。他瞧着萨巫师，脑中概念再一次全盘翻倒，只不知道他的话语哪一时是真的、哪一时是假的。只是那“小主人”三个字让他吓了一跳，他心中乍惊乍喜，又是不敢相信——那么说，这群人也是如月的手下啦？我叫他们去救如月和秦扬成不成？
　　魍魉山庄三人对视一眼，各自心里也都有些古怪。方才四骑人马甫一入山，这三人已在高处看着，遥遥的虽未看清各人面貌却也知道跑在前面的这小孩子全无武功，直到林宝儿大喊此间主人名号时他们觉着诧异，这才赫然跳了出来现身的。看清了追逐者竟是八仙剑门，照这群老江湖的思维，里头显然是有鬼了，否则这块地方方圆荒僻，也不是好来的，一个小孩子愣头愣脑让一班练家子久追不下，做戏的成分未免大了些。只是他们跑来这里做戏为了什么？魍魉山庄向来最是不怕跟人家玩这些里三层外三层的小戏法，此刻乐得一看八仙剑门能翻出几层手段来。再到穆沙出现，三人才真正有些惊讶了。穆沙言语凿凿，跟这眼下状况对起来倒是靠谱，只是，不巧，人心信诺这四个字，概都是平日里头自己种下来的，想要掰直，那不是一两句话的事情。
　　白衣胖子曾与萨巫师打交道最久，此时哈哈笑道：“怎么着，擒龙客离开庄里才多少年，性子转得挺快。这值得让你赔命的事情里有多少本钱？”
　　萨巫师眼前已经一阵阵发黑，他知道此行不慎几乎是将路走绝了，要想活命这一宝定要压实才是。当下悲然大叫：“当年庄主逐我出来是我错了，我不敢怨恨！可我依然认他是庄主，依然认小主人啊……你们杀了我吧，痛死我啦……！”
　　钟馗似的男子始终皱眉，听了这言语霍地一声冷笑，向林宝儿喝道：“他说的是实话吗？”
　　林宝儿自己也反反复复地晕头，被这人一问，他憋了半天：“我……不知道。”
　　再是一声冷笑，语意森然：“小子，你又是谁？”
　　林宝儿流汗：“我我我……”萨巫师抢道：“这小孩子是跟小主人在一起的！他也是来报信，若不是我一路暗暗护送这孩子早已经死在那几个道士手里啦！我是用了计策保他来着，你们问他，啊？”他挣扎望向林宝儿，最后一句声音极轻，又是诱哄又是恳求。
　　白衣胖子与儒杉长者对视，钟馗似的大汉只瞧着林宝儿，重重问道：“是吗？”
　　林宝儿面红耳赤，心想什么计策？原来他要追杀自己竟然是计策吗？这……好乱，他须得理一理。林宝儿胡乱摇着头，如月的笑，秦扬的血，萨巫师的眼睛，八仙剑门黑衣人领队的背影，自己伏在黑鹰背上在山路间奔跑……十几个画面在他脑中纠缠厮杀，他再受不了，一寸一寸向后挪动着身子，几乎想要站起来拔腿就跑。可是……等一下，黑衣人领队？
　　林宝儿心中仿佛被人一刺，他惊道：“药！”
　　众人皱眉。
　　林宝儿忘了手臂剧痛，一个挺身居然从地上跳了起来，他满脸鲜血裹着汗水流下，大叫：“药哇！他把药卖给那个人啦！那些人要回去害他们！那些人不知道他说的是不是实话，我我——我也不知道，可是……”林宝儿急得话语卡在喉咙里，越说越乱，最后把心一横，“你们谁是白衣狐狸！？”
　　萨巫师听他说一个“药”字，面色从惨白变作了铁灰，一双指甲曲长的手登时攥紧了。魍魉山庄三人中始终未发一言的儒杉长者此刻在马上冷哼一声，淡淡道：“西苗三尸蛊粉。半里之外已经闻到了。”
　　他声音低沉，几乎不带起伏，而一句话间几乎已经给萨巫师烙下了死印。萨巫师面容僵住，缓缓缓缓，忽如蛇嘶一般低声道：“怎么……是我栽了吗？原来倒是我姓穆的落到了别人套子里……”他猛地翻起身来，面容扭曲，血淋淋地一指：“这小孩子原来是八仙剑门设计好的！居然连我也骗过……你们问问，他要做什么？他要做什么？！”
　　一刻静默。
　　八仙剑门三人首先炸窝，大骂声中纷纷叫嚷。事到此刻人人晕头，只是萨巫师说的全然不是真话，这他们总是听得出来的。只是他们越极力否认，这才越是进了萨巫师的套子——欲盖弥彰？魍魉山庄人物自然这样去想。
　　另一边，林宝儿脑中轰鸣。到此萨巫师的形象在他眼中已如鬼怪，他遍体寒颤，摇头大叫：“不是的！这人骗人！”他右手能动，一把抽出了紧紧护在怀中的银色短刀，战战然中眼里已经急得有泪：“这是她交给我让我来找人的，她真的有危险了，你们快一点快一点！不要信这个人啊！”
　　一路奔波，几次滚在尘土中，精致攒花的银色刀鞘染了泥泞和血污，在日光下分外暗淡。魍魉山庄三人见了这件东西，各自心中一震，面上虽不显露，林宝儿却已能感觉一股森寒杀气混着爆烈怒火瞬间释散了出来。他心中大骇：糟了，难道我不该拿它出来？
　　或许确实不该。
　　萨巫师仰天惨笑：“你瞧，你瞧！小主人的素月匕首已经落到这群道士手里啦！你们把小主人怎样了？！说啊，说啊！！”
　　局面混乱。林宝儿震惊当中眼泪落下，他脑中烧起烈火，下意识地要把刀藏在身后，可未及一动，手腕却忽然剧痛，面前仿佛一座巨山推面撞来。阴影止住，林宝儿手中空了，钟馗似的男子怒目如刀，铁锤似的大手已经将那银色短刀夺了过去。
　　林宝儿一瞬失声。
　　如月将这件东西交到他手中时的眼色话语闪回眼前。月夜树林，那小姑娘一派安静一派坚决，眼泪还未擦干竟也带着笑意。她说，你告诉他，他要再是端着架子不来，凌如月就死啦！
　　大叫。
　　林宝儿全身猛扑在了钟馗似的男子身上——他个头太小，只到那大汉胸口，两人离得极近，他一头扑上去仿佛撞上堵铁塔，只是此刻他什么也不顾了，小豹子一般四肢齐上，居然一口气给那男子身上抓出四五道血痕。
　　“不，不！她不是给你的！还给我，我要找白衣狐狸，我不要跟你们说话！还给我！！”林宝儿叫声中断，他重重向后摔出去，下一刻又从地上弹起，再次扑了过去。
　　钟馗似的大汉匪夷所思。刚刚是他心在匕首之上，没料到这小子忽然发疯，措手不及才让他抱住。自己挥手将他扫出的时候虽未牵动内力，但劲道着实不小，这小子此刻胸口没有骨断筋折已经是运气好，居然还敢再来？
　　眼看林宝儿满面泪痕血痕，脏得一塌糊涂，而一双乌黑眼睛却像是着起了火，那里头……坚决，暴怒，急迫，绝望，和，不肯辜负。一时叫人震惊。大汉微微侧身，单手一抓一扭拧住了林宝儿衣裳，巨大力量迫得这小孩子转过身去，在他一臂之外深深弯腰、几乎跪下。
　　林宝儿被那人一只手按着，背上仿佛压上了五行山，可依旧五体并用，挣扎着大叫着，拼了命想要回头咬那人手臂。
　　魍魉山庄三人对视一眼，各自脸色都更多了一分疑惑。那大汉按着林宝儿尴尬站着，听到一叠又一叠的“狐狸”，终于烦躁。他大笑两声，手上一紧，林宝儿衣襟顿时勒住脖子，一口气上不来，吐出来的声音片片扯碎。大汉打雷一般一字字道：“你就是要找白衣狐狸，容易！我带你去！！”说着猛一转身，提林宝儿像提一只乱撕乱咬的小野兽，大步踏着山路而行。他脚下走了两步，忽然身子一纵，一大一小两道人影暴风一般卷起黄尘，顷刻去得远了。闲立在一旁的几匹坐骑被惊得一阵骚乱，黑鹰始终围转在林宝儿身侧，此刻人立长嘶，撒开四蹄一跛一跛地朝那一阵尘土追了过去。
　　“喂喂……老宋！”这一边，白胖子愕然，他叫了两声，眼见唤不回头，回身摊了摊手，朝依旧在马上的儒衫长者苦笑道：“这脾气……”
　　儒杉长者寒着脸，始终冷眼看着，此刻扫了一眼地上八仙剑门三人以及萨巫师。在地双方各怀心思，彼此恨得不成，当然一直也没断了对骂惨叫。他也不去理，冷冷只道：“挺乱，那小孩子还是不要让他弄死了的好。”
　　白衣胖子哈哈笑道：“我知道啦，我去追他。这里主人还没‘睡醒’呐，就算杀人也不能客人动手是不是？”说着也瞟萨巫师一眼：“这里事情就苦了你料理了。”
　　“好说。”
　　白衣胖子长袖一顿，无数丝线瞬间收拢，被他捆住的道士再次痛叫，叫声当中，他如大风筝一般跃起，向着刚刚两人入山的路径追去。
　　萨巫师挣扎在地上，眼见魔头已然走了两个，心中大起活命希望。他屏息向马上这冷面儒者望去，脸上僵僵抽出一丝谄媚笑意：“判官……老友。”
　　马上儒者缓缓收了手中大笔，目光落在萨巫师胸口的血洞上，也不言语，翻身下马。
　　萨巫师见他向自己走来，那眼色……萨巫师仿佛咕咚一声掉进了冰窟窿里，他遍体生寒，战战道：“老友，老友……你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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