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江湖——魍魉山庄纪事

　　十二、白衣狐狸
　　山路上行，风沙打脸。
　　林宝儿被大汉提在手里，两脚悬在空中蹬蹬踹踹，也不顾了，什么难听话都叫唤出来。那大汉被他折腾得不耐烦，手臂一较劲，索性将林宝儿拦腰夹在了胳膊底下。他用力极大，林宝儿血液嗡地一声冲上头顶，顿时呼吸困难，舌头都快呕了出来，一路迷迷糊糊只觉得颠簸甚剧，山势明明越来越陡，但那大汉速度之快简直不像活人，行到后来手足并用，每一起落都只见眼前景物从天上掉下来一般从眼前坠下去，林宝儿几乎错觉自己这是被一只山魈裹挟着登天而行，也不知他要带自己去到哪里。
　　最后一个起落，大汉终于停下，手臂一挥，林宝儿咕咚一声摔在地上。这一下牵动断骨，又是头晕又是剧痛，林宝儿大叫。他心中恨极，含着眼泪狠狠抬头怒视那人，却忽然怔住。
　　——会当凌绝顶。
　　林宝儿骇然四顾，自己所在的地方赫然已是山巅。他趴在岩上，幽山旷谷一望无际，远远近近的仍有数座山峰刺破谷中浓雾拔地而起，但是全已在自己脚下。林宝儿心中又是震惊又是惶惑，再要找他们进山时的那条小路，一眼却已经望不到了。
　　钟馗似的大汉此时抱肩站在一旁，猎猎山风中霹雳似地喝道：“到了！瞧见了吗？”
　　林宝儿一惊，顺着他下颌示向扭头瞧去——此处绝顶寸草无生，却突兀兀立着一块巨大岩石，岩石与山体相连，仿佛神斧削砍一般成了峰上之峰。他用力看时，才瞧见岩石之上竟有两行大字贯连下来——

　　吾庐天地为门 宽敞
　　客榻玄黄辟径 请便

　　落款只有一字：狐。

　　字迹未着墨色，入石三分，勾画之间似有大怒大笑一笔凝炼，看来竟是有人一气呵成以锐器书写在了岩壁上的。
　　煞风景的是……林宝儿只认得两个字。他忙然回头：“天？门……这是什么？”
　　一阵大笑被山风送来。下一时刻白衣胖子自笑声来处一跃而上。他落地之后大步走来，拍拍胸口先笑：“啊呦老宋，这山爬得我……”听钟馗似的汉子哼一声，他来到石前，指着字对林宝儿道：“小孩子，这就是这地方主人的待客之道啦。意思简单——他说他家寒碜得厉害，没银子装门，也没钱给你修路，你要找他？好办，跳下去。”
　　林宝儿真正愕然。
　　白衣胖子笑道：“你瞪着眼睛这样看我也没有用，这话不是我说的。你既然来找人家，那只好按着人家的规矩来了。哈哈怎么着，你先探探路？”
　　林宝儿将信将疑地愣了一会儿，也不说话，勉力撑起身子挨到巨大岩石边上。扶着岩石向下一望，顿时头晕眼花——绝处悬崖几成锐角，崖下峡谷岚雾弥漫、白茫茫的一片，沙土碎石自他脚边落下，顷刻间没了影子，也不知这谷底到底多深。
　　他一头汗水登时冷下来，倒退两步，狠狠打了个寒战，这才觉得山风如刀，简直要将他吹得站不稳了。
　　打雷一般的声音在他身后响道：“怎么，怕啦？”
　　林宝儿茫然回过头来：“他……他住在下面吗？”
　　大汉哼然冷笑，白衣胖子微笑摊手：请便。
　　林宝儿气得快哭了，心说那人住在下面你带我来这么高的地方做什么！？急道：“可是……他他他，他为什么要人跳下去才能找他啊？是真正的急事也不成吗？”眼见两人都不说话，那大汉虎着脸盯住自己，白衣胖子笑容不减，眼色却闪闪烁烁，似在琢磨什么。林宝儿把心一狠，咬牙道：“你们没有骗我，只要我下去了，就能见到白衣狐狸，对吗？”
　　白衣胖子眯着眼睛哈哈一笑，耸肩道：“你下去要能活命，自然见得到人。”
　　林宝儿张了张嘴，心里越想越别扭：“那要是……摔死了呢？”
　　白衣胖子大笑：“摔死了你还有什么可说的？白衣狐狸又不是白无常，可不负责抓鬼。”
　　林宝儿几乎是勃然大怒：“凭什么啊！？那我一定死了！”心里锐痛，后半句话就没有说得出来——他若死了，如月和秦扬他们要怎么办呢？
　　钟馗似的大汉此刻面露煞意，瞪着林宝儿道：“你要找的这人，别人也有要找的。爬得上这里的不多，跳到谷中还能活命的更少。白衣狐狸向来不见生人，你要找他的这件事情值得你跳下去吗？”语意明显，他对林宝儿仍有莫大怀疑，这是要在生死之间问他虚实了。
　　林宝儿却听不出来，他急得只差一头撞在岩石上，想也不想点了点头。“可是……”他目光恳求，望向那看来还算好说话一些的白衣胖子：“你能不能替我叫他出来呢？就不见也行……我把话告诉他。能不能？”
　　白衣胖子骇笑：“让这位老兄破例，咱们可没这本事！”说到这里笑眯眯地摇摇头，和声道：“小孩子，我劝你算啦。我也瞧出来了，就你这模样下去了也就是给谷里添块滚山石。就算侥幸活命见着了人，你想说什么？请他去救少主哇？哈哈，免了！他在山里住得悠闲，小主人哪里有这样要紧！”声音虽然柔和，却古怪地刺人双耳，林宝儿耳中锐痛，竟连胸口也被他这声音震得有些难受。
　　他瞪着眼睛不明所以，只是不肯相信：“不会的，她不是这样说的……”
　　钟馗似的男子瞧了同伴一眼，霍然大笑：“那可不是吗！小子，要是小主人真有事了你指望我们倒还靠谱些！这人惦记着多少辈子以前跟人家的赌约，为了我家小主人哪能轻易破了？”巨大回音在谷中一遍遍来回。
　　林宝儿咬牙忍着耳中轰鸣，全然不知道这两人忽然变了声气这是在说什么。只是他心煎如沸，听得越来越怒，只默默地道：骗人……如月她，不是这样说的。
　　白衣胖子笑而接话：“好啦好啦，老宋你小声，让主人家听了去面子可不好看。”他瞧瞧林宝儿：“总之那人指望不上，你只同我们说吧。刀里火里也去啦，左右我们没胡乱跟人打赌，不怕见人是不是？”
　　大汉怒哼：“就算赌了命在里头，若是小主人有了危险我也……”话到这里沉默一阵，猛一挥手，终于有些急眼：“小子，我受不了啦！我家小主人究竟怎么样啦！？”
　　林宝儿面色血红。他不知道这两人话里话外是什么意思，但他们竖在这里一唱一和地叫嚷，他等不起了。他们不相信他，他听出来了，那么，他也只好不相信他们。
　　林宝儿再不说话，他一转身，两步来到崖前。
　　双腿打颤，这没办法，林宝儿知道自己只要再往下看一眼大约就要晕过去了，索性双眼望天。他右手始终握着如月交给他的短刀，此刻按在胸前，蓦然大叫一声：“白衣狐狸！我要是摔死了，凌如月让你去救她——！！”一头跳了下去。

　　绝壁千刃，林宝儿倒在风中瞬间窒息。他急速下坠，双眼之前光影浮掠，一片巨大阴影自上而下遮住了阳光，紧跟着腰上一紧，仿佛被什么东西扯住了。林宝儿哪里来得及疑惑，翻翻滚滚间眼角瞥见半壁之上忽然仿佛射出一道白箭，下一刻他被一股力量合身抱住，腰间束缚顿时松了，下落之势猛然倒转，林宝儿骇叫声中听到不知是谁的“啊呦”一声大喊，接着两个巨大黑影一前一后嗖嗖从他身旁坠了下去，而自己仿佛破浪而出，顷刻间凌云直上。下一刻双脚踏上实地，眼前旋转停下，竟已然又回到了刚刚纵身向下一跃的巨大岩石跟前！
　　腰间一把不知从何而来的白丝尽断，纷纷被风吹落。林宝儿全身脱力，趴在地上，竟不知道这是什么状况——莫非自己已经死了？升天回到原处了？他回过头时，眼中一痛，一个雪白人影立在他的身后。
　　那身影仿佛一山玄天冰雪塑成，笔直，清癯，分明不见棱角突兀，往那里一站却极凛冽。那是个男子，已不年轻了，却似乎也并不见老，沉默之间容颜之冷肃叫人心中一惊，仿佛眉骨鼻唇尽也都是冰雪雕成的。此时立在林宝儿背后咫尺，山风猎猎，雪衣展动，那人面无表情，也不低头，一双修长眼睛冷冷睨着他。
　　林宝儿抬头望他，屏息，喃喃：“白衣狐狸……”
　　山谷下方一阵阵大叫越来越远，林宝儿此时才惊觉，大约听出是雷霆般的“狐狸我x你祖宗”这样几个字。他茫然看看，这才发觉——原先山顶上站着的两个人呢？
　　白衣狐狸瞧也不瞧崖下一眼，他看着林宝儿，开口：“凌如月让我去哪里救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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