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江湖——魍魉山庄纪事

　　十三、过往

　　夕阳血红，三马飞奔。
　　林宝儿窝在那笑脸胖子怀里，虽然被这连路颠簸痛得龇牙咧嘴，可是却总也忍不住地想要笑出来。
　　身旁的马上，钟馗似的男子骂了一路，至此抬眼瞥见遥遥飞奔在前头的那个雪白背影还是要吐一句粗口。这笑脸胖子脾气倒好，打着哈哈安慰不绝。
　　林宝儿被白衣狐狸带着下山，也是等他们一拐一拐再次现身时才知道，虽然这两位言语逼人，可毕竟是没打算让自己摔成肉饼的。原来刚刚他纵身向崖下一跳时，腰上那一紧正是胖子出手以自家丝线制成的古怪兵刃缠住了自己，而那位钟馗老叔更实在，索性一口气跟着跳了下来。他们自然是想要护着林宝儿周全落地，可没想到白衣狐狸居然打半壁上杀了出来，凌空将林宝儿一提而上，错开了钟馗老叔不说，更是手中使绊儿，一把将胖子也扯落了山崖……至于为什么，林宝儿问时，那胖子笑得嘴也歪了，竟然高兴得很：“能这样痛痛快快揭一揭狐狸的短、刺他两句，被他扔这一把倒也值啦！”
　　……林宝儿还是想笑。
　　额头眉骨各开一个口子，左臂骨头裂开，浑身擦伤无数，林宝儿此刻被裹得像个粽子。他又痛又困倦，实在已经到了一个小孩子的极限，却仍挣扎着不想睡去。一来挂记着如月秦扬，他需得给这几位魔星指路；二来，对于他们这些人，他实在是好奇。
　　“你们都是凌如月的叔叔伯伯吗？”借着钟馗男子的咒骂歇了口气时，他低声问。
　　“蒙她喊一声啦。”胖子笑眯眯道。
　　“那你们不管她……”还为难我！林宝儿有些不忿，喃喃。
　　钟馗似的汉子脸上挂不住，瞪眼：“那也不是！我还不相信了，真有人敢动她试试看！”话到这里烦躁起来：“你小孩子知道什么，总不能坏了规矩。”
　　“就算要坏了规矩，总也不能是咱们挑头。”胖子哈哈大笑，他肚腩一震，拍拍林宝儿道：“我们夹缠在这里这么些日子也没能逼得这位老兄出山，小孩子，你这一跳有功了！”
　　林宝儿自然向奔在前方也不理人的白衣狐狸望去。那人自打现身，脸色就难看得厉害，三两句话间纵马上路，其威严已将这几位的气势一夺。想到身边这两人在崖上的言语，他迟疑道：“哦……凌如月说他是秦伯伯的好朋友。你们那会儿说，他同人打赌？”
　　钟馗似的男子没好气：“是了！我们去找小如月，自然免不了要见着姓秦的。这人赖在家里不肯动弹，无非梗着这根刺儿！”
　　林宝儿莫名其妙，抖着胆子问他：“什么刺？”
　　也不知是愤愤还是幸灾乐祸，一声怒哼：“这老狐狸跟人赌的正是这辈子不见秦扬。”
　　林宝儿吓了一跳：“啊？为什么？！”
　　胖子啧啧一声：“老宋你没遮拦了啊。”
　　林宝儿瞪眼看着前方那一片雪白背影，只觉得衣袂展动之间都可隐隐见出一股子怒气。想来白衣狐狸心情烦操，又被自己同这两人念来念去，一路没有发火已经是客气的了。可究竟是什么赌约这样要紧，竟让那样一个人连昔日的老朋友都不肯见、如今的小少主有了危险，都不动身？
　　耐不住林宝儿一味的问，那胖子斥道：“你这小子！没完了吗？你知道了我们的事情，到时候灭了你的口！你还要听？”
　　他声音带笑，却也带着让人心头一惊的森寒之意。林宝儿想要笑笑，却痛成一个咧嘴：“你们吓唬人的……你们都是这样，我不信了。”
　　白衣胖子哈哈大笑。他侧过首去：“老宋，瞧见了吗，咱们少主这小朋友有些意思！”
　　钟馗男子伏在马上瞥了林宝儿一眼，凶着脸哼一声：“那是起码的。”话语之中似乎没有因果，却有浓浓得意与疼爱浸没其间。
　　仍还是笑。笑声当中，林宝儿听到胖子说：“哎呦，小子，这事情远了，得从八仙剑门说起。”

　　“八仙剑门这班道士说来也挺倒霉，这些年没干别的，尽换掌门了。四年前吗，掌门的是老杂毛惊云子。啊，那位老兄功夫可以，北域地界里，算得近几十年来道家一门里的第一号人物。只是太拿自己当根葱，心眼也太死了些。后来不好意思，一个不小心让我们人给气死了，我们拿了他家一把剑走……这个不提啦。”
　　他这话轻描淡写，林宝儿咽一口气，心说这就是如月告诉我的纯阳剑的事情了……人家一门世代相传的宗师宝剑，只怕多少人都是拿性命敬重着守护着吧？搁你嘴里，不提了！他又气又笑，听那胖子继续道：
　　“惊云子当年快死的时候，趁着还能说话，把掌门座椅传给了自己的大徒弟，哈哈当然少不了交代一两句报仇夺剑、振兴门派之类的话啦。新掌门做了一年多？还不错，那人虽然年轻，江湖里也是有一号的，难得在于有些见识，门派风气让他一整变得大气敞亮了许多。”说到这里笑叹：“原本吗。一群人天天拿着柄剑跑来跑去嚷嚷着‘见恶必诸’，这是有些扯淡的。天下人的是非罪过，那么好定夺吗？”
　　钟馗似的大汉哼笑。林宝儿却想起如月的话来。那小姑娘说，那还不容易吗，你拳头硬，力气大，对你不好的人都是恶人，你瞧不惯的也是恶人……你一个一个杀了好啦！
　　凌如月凌如月。林宝儿低下头去，心中默默。
　　“后来，麻烦事儿出来了——刚刚安生了一年，八仙剑门轰然翻出老账来：原来他们的新掌门同我们有勾结，当年那是他‘串通’我们，拱手把剑送来，暗算了自己师父之后借助魍魉山庄之力上位的。”胖子讲到这里笑道：“我们一听也奇怪，有这事儿吗？回山庄一凑热闹才知道，居然跟八仙剑门勾结的人，我们全认识，正是秦扬。”
　　林宝儿全神贯注听着，冷不防吃了一惊：“是真的？
　　不远处钟馗似的汉子怒道：“真个屁！区区一把纯阳剑，我们拿过来还用勾结谁去？再说姓秦的要是会玩儿这路把戏，还能落到现在吗？”
　　胖子摇头接道：“只是他原来同那个年轻掌门居然挺有交情，这我们倒是不知道的。”
　　林宝儿愕然片刻，问：“那新掌门叫做什么名字？”
　　两人同答：“无尘行路南宫麟。”
　　林宝儿登时惊呼。
　　前面四个字他第一次听见，而南宫麟这名字却像是刻在林宝儿心上一样。他眼前飞速转过树林里的黑衣人提起这个名字时，秦扬那一瞬间的暴怒来。那一刻，秦扬大约是连命也不要了。始终的好奇如今破解，他心中沉重，喃喃：是么，原来……他们是朋友。
　　胖子继续道：“那这事情后来我们也知道了——秦扬同那人，归归算算十几年交情，同生共死当年也是有过的。只是两人立场不同，顾着他们白道的规矩、也是顾着《五湖盟约》，谁也没有说明了这事而已。当初我们的人去拿他家那柄剑的时候，秦扬不在庄里，是不知道的，回来听说之后也吓了一跳，知道老杂毛挺尸了，当日跑死了一匹马去找南宫麟。找到他，南宫麟带着孝，眼都红了，顷刻里刀剑相向。大约是说，姓秦的，你不地道，事情是你们家做的，而你竟是我哥们儿，如今南宫麟生无颜以对天地，死无颜以对师父，秦扬你让我生死不能，你说怎么办吧。”
　　林宝儿心惊：“那……究竟怎么办了？”
　　胖子笑：“怎么办？我们只知道秦扬是活着回来了，南宫麟也没听说断手断脚伤了哪里。只是这两个人后来再也没见过面。直到出了那档子事情。”
　　林宝儿目中已能看到昔日一双好友怒然反目、各自耿耿却又各自无言，终究无以复见的情状。这件事情，他无法将是谁错了一言蔽之，只是数十年过往断于顷刻，混乱之中只有两个字：可惜。
　　“南宫麟他，后来没有为他师父报仇吗？”他问。
　　胖子微笑，“他没有。”停了一停，和声道：“实在话，我们也敬他没有。说别人不敢我们信了，说这人不敢，不是的。小孩子，老秦不是随意交朋友的人。你瞧见没有，我们都不是他朋友。”
　　也不知他最后一句是玩笑不是，林宝儿心中钝痛，竟混含了一丝复杂的骄傲。他喃喃：“这都是秦扬后来告诉你们的吗？”
　　钟馗似的男子仿佛憋了半天，这会儿怒道：“他要是肯放个屁，我们庄主至于动气吗？”
　　胖子苦笑道：“这都是咱们后来听说的了。当日南宫麟被八仙剑门指为叛徒，人跟腊肉一样挂在门外四五天，公告江湖是要让叛门的罪人曝死偿命。我们听说了公告，正还琢磨着这事情是不是要管一管，秦扬自个儿带了刀已经去救人了——其实啊，小孩子，这班道士用意明白，人是挂给谁看？可是就算明知道是套子，设计好了等着人钻，秦扬也是非去不可。”话到这里他自己点了点头，淡淡：“恩，这倒是没说的，换我们谁，朋友被挂那里，也是一个非去不可。”
　　钟馗似的男子重重道：“换了我们谁，也不会是自己去。”
　　胖子哈哈一笑，继续：“去到八仙剑门，南宫麟手脚筋络尽都已经被挑断了。他奄奄一息，却不肯跟秦扬走，只说，秦扬，我总要给自己一个交代。你仍是我友，我南宫麟此生不悔与你结交。你去吧。”转述到此，一路的随散的口气也终于宁静下来。
　　林宝儿捏着把汗：“结果呢？”
　　“结果什么结果，秦扬当然走了。”
　　“什么！？”林宝儿愕然一跳，浑身登时痛得死去活来，他龇牙咧嘴地惊道：“怎么会走了？！你不是说八仙剑门有、有套子吗？秦扬没让他们伤了？也没管南宫麟，就，自己走了？！”
　　“八仙剑门的套子不是安在这里。”胖子嫌他声音大，一巴掌拍在林宝儿头顶上，不耐烦道，“小子，秦扬那日要真是带走了南宫麟才是落了人的圈套。你知道什么？情理上很好听，规矩上，南宫麟说了，是自己要留下做个交代的，等于认了勾结这码事情——就算不认，也搅和不清，他跟秦扬暗中往来不是假的。秦扬再要硬拖他走，那可是掺和别派家务，顷刻破了界线。真到那时，不说秦扬，连带着我家也得尴尬——要么逐他离开山庄或者干脆依约惩罚，要么，念着交情，平了这事情。嘿嘿，这就是八仙剑门的用意了，他要我家率先毁约，那时白道联合师出有名，他要回自家那把剑，底气壮一些！”
　　“我不懂！”林宝儿心中愤怒，“明明不是他害死自己师父的，就算交往了你家——”窘一下，“对不住啊……可就算交往了秦扬，又怎么了？事情就是事情啊。”
　　又是一巴掌，这次很重。“门有门规，这是八仙剑门的事情。生死愧疚，这是南宫麟的事情。《五湖盟约》，这是黑白两道的事情。江湖百年，代代如此，魍魉山庄前辈当年花了毕生力气创立下这样一块地方来，不是大家混在一起、杀起人来图个爽快的——你不懂，就听着！”
　　林宝儿哽住。
　　夕阳红尽，刺得他目中有泪。马蹄杂沓的山路上一时安静下来，只有猎猎风声展动着各人衣衫。
　　江湖百年，江湖百年。望着漫漫黄尘、飞驰剪影，林宝儿在莫名复杂的心境中长吸口气。
　　他问：“那，秦扬的事情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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