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江湖——魍魉山庄纪事

　　三、秦扬
　　江湖上这票事情，无非是你欠我我欠你，永远没个休止的时候。林宝儿若是个厮混江湖的少年，此刻早已经哈哈一笑转身抹油了，顶多加上一句“您两边继续打，莫要伤及无辜。”可惜，林宝儿不是，他仅是个打柴的小孩子，这点变通他要到了好久之后才能学得会。
　　“八仙剑门出息越来越大了。跟在小孩子屁股后面才敢走路是吗？”叫做秦扬的男子声音依旧无起无落，“姓陆的，让我说你什么好。”
　　“君子之道以对君子，小人之术以对小人。魍魉山庄的机关暗术我们已经领教过了。”黑衣人并无表情，一字字说完，他目光转落，朝着坐在地上的林宝儿道：“走过去。”
　　林宝儿仰着头，黑溜溜的一双眼睛像山猫儿一样单纯和警惕。他以一个“你是人是鬼”的表情望着那人。
　　黑衣人从背后拔出剑来。“对不住了，小朋友。走过去！”
　　剑尖指在鼻子尖底下，林宝儿惊讶地往后缩了一下，紧接着，他明白了，忽然便有大怒顶破恐惧。
　　他压根不知道摆在眼前的这是什么局面，可是他跟着村里大人打过猎。要打豺狼和狐狸的时候，猎人会抱一只鸡扔在林子里，打后面悄悄跟着鸡走，这样一来能引得野兽上钩，二来，村里猎户多，林子里陷阱也多，有鸡在前面开了路，人和猎狗就不至于不小心伤着。而打进林子的时候，他已经知道这里头不对了——林宝儿对林子很熟，打三岁起他简直是长在里头，疯跑掏鸟遛马睡觉，凡举一抱粗的老树底下必然被他尿过。于是他觉出来，今夜这林子被人动过。大概几百年都没挪过窝儿的老藤条不在原来的石头坷子里。有几块大石头指定是被掀起来过，又被翻了回来……而且树干是粘的。他扶上一根树干便粘他一手，黑呼呼叫人想吐。林宝儿炸着头皮绕过一切不对劲的磕磕绊绊走到这里，居然是给身后这帮人当了回鸡。
　　鸡在剑尖的指点下站起来。
　　想起来刚刚自己一脚踩上老藤的后果，他不知所措地瞧着眼前那木屑杂草交映的十几步距离，又瞧瞧那叫做秦扬的男子。“嗳……”算是打个招呼，“这个人让我过去。”
　　似乎是一声冷笑，不知对谁。秦扬开口：“怕死吗？”
　　林宝儿讶然：“我？”那三个字让这人说来好像落了一层灰，平淡又破败。为难地想了想，林宝儿呐呐：“你非这么问……不大想死，可是不怕。”
　　“是吗？”
　　“不怕！”
　　那边于是说，“过来吧。”

　　所有人盯着林宝儿的脚。林宝儿自己也盯着。他回头看了看指在身后的剑，咬牙踏出一步，紧闭了眼睛等这一步之后的动静。
　　没有。唯一的动静来自身后，身后那把剑离他更近了些。林宝儿气得一脚踹出第二步去，跟着第三步，然后，蹬蹬蹬蹬蹬，一气儿跑了过去。最后三步他并成了一跃，扑通一声飞扑到了那男子膝盖边上。
　　除了被飞起的草叶子土沫沫呛得咳嗽了两声，居然再无其他，林宝儿惊喜地抬起头来。这一抬头，他看清了眼前坐着的男子。林宝儿在这一眼当中魂飞魄散。
　　——这人怎么可能还活着？
　　眼前这人像是被撕裂过一次、又让谁给草草缝起来的一般。原来他右臂早已齐肩断了，且盲了双眼——眼睛的位置绑了一条布，那布在眼眶上已结死了血痂，一部络腮短须想是曾经在血里浸透过。血污糊了他头脸身上，这人半身伤痕纵横累叠，其中一条刀口自脖颈斜跨胸膛直下右肋，割裂了衣裳，肌肉翻卷，却居然并不涌血，让人无论如何也会怀疑，这人是不是已经无血可流。
　　林宝儿骇然叫出声来。他捂住嘴：“你怎么啦？你……是这些坏人打的你吗？”说着怒目回过头去。那人脸色淡然，伸手一把抓在他的脖领上，把他提到了自己身侧。
　　八仙剑门一队人显然松了口气，下一刻杀意爆起。黑衣人的声音透着狠辣与小心：“秦扬，你放心，我们这趟还不是冲你……”他把手背在身后暗暗比了个手势，口中道：“请如月姑娘出来说话！”
　　秦扬头也不抬：“你不配。”
　　黑衣人盯着林宝儿踩过的地方，缓缓变了脸色。他像是等待什么，拖着声音微笑：“姓秦的，口气不要太大，我们知道你指望什么。只是……得叫你失算啦！”说着手腕一抖，一件物事闪着微微寒芒，啪地落在受伤男子面前。“小朋友，跟他说这是什么！”
　　林宝儿怀着敌意不吭声，他探探手，摸烫山芋一般猛可把东西抓在手里缩回身子。瞧了瞧，那是只手镯。手镯是翠玉的，已然断了一半，月光底下隐隐透明。他掰开男子左手，把一半镯子放在了他手心。那人动了动手指，触到翡翠断口时，动作一时停住。
　　黑衣人大笑：“秦扬，实说吧，小妖女已经让我们杀了！这个杀人名头吗，自然是不能算在我们身上——嘿嘿，我们如今扔你在这里不动，只怕也有人要来分你的尸！”
　　林宝儿心里突突乱跳，只知道这人说的绝不是好话。他回过头看看，受伤男子依旧低着头，似乎连眉毛也没动过：“你没这胆子。”
　　黑衣人有一瞬的暴躁。下一刻他一双眼睛往两边飞快地一撇，而后，冷冷笑了。
　　“秦扬啊，”黑衣人故意长叹，声音几乎诱惑，“你与南宫麟真是好交情，连我姓陆的也要佩服了！只是……”
　　听到南宫麟三个字，始终不动声色的男子嘴角边猛地有肌肉一抽。
　　黑衣人眼珠子都缩小了，他全神戒备地露出一丝真正笑容来，声音压得极低：“你不知道吗？南宫麟的脑袋如今挂在了魍魉山庄——半个江湖都已经知道了。你从前的主子恨你拐跑了小妖女，是以……”
　　这一次，仿佛夜幕中有血电劈过，受伤男子猛然抬头，一双血糊的眼睛中分明有两道火焰怒射而出，连挡在眼前的布隔也要烧为灰烬一般。林宝儿只听到耳边炸雷似的一声怒喝：“放屁！！”
　　就在男子抬头的一瞬间，五道黑影自围着他与林宝儿方圆数步内的树上扑出，箭一样射了过来。那五人是刚刚应了暗示从黑衣人身后退开自两翼包抄过来的。他们行动全无声息，此时突然发难，是算准了这叫做秦扬的男子不能视物，且心绪烦乱之下无法迅速反应这一点的。
　　秦扬身边并无兵刃，他左臂暴起，自左侧扑来的两柄长剑被他一引，居然绞在一处，持剑两人尚未反应胸口已先后如被铁锤撞击，向后飞出；自身后来那人一剑直刺秦扬背心，他距离极近、速度又快，闪眼间剑尖已经穿入肉中，却被秦扬如豹子般一弓脊背，长剑刺中肩骨不能挺近，突刺那人刚要拔剑，已被一只铁铸一般的大手由下自上反腕抓在脸上——秦扬左手插入他脖颈握住下颌，猛起一轮，那人身体由打秦扬身后兜到身前，打横撞在了自右侧扑出的一人剑锋上，两具身体横飞出去，撞上树干，砰然大响。
　　顷刻间起手两次，突袭五人中有四人已经被清理开，而那第五人的长剑已到肋下，却无论如何来不及再做反应了。那人自右侧而来，秦扬右臂断去，此处本是最大空门，刚刚那些人暴起突击时他已知道右肋这一剑只怕是躲不过的，此时剑光已至，他沉了口气下来重心微微左移，拼着受他一剑，下一刻足下踢出，多换一条命也是值得。
　　只是——这剑竟没有招上。秦扬讶然转头，他自然是瞧不见的，却已经听得一个小孩子吭哧吭哧的喘息声。小孩子只怕已经被吓疯了，声音中含着濡湿，不知是哭了出来还是被刚刚那些人的血溅到头脸。他匍匐在秦扬膝侧，既挡住了来人脚步，却也碍着了秦扬，让秦扬无法踢出那一脚！

　　林宝儿扑在地上，死死抱住了一条腿。
　　那条腿刚刚飞步自树影后跃出来撞入了他的视野。周围杀声四起，天地在杀声中好似猛地翻了个个儿，一切极慢极慢，血雨泼洒下来恍如羽毛纷飞。林宝儿瞧着那条腿缓缓踏到面前，下一刻就要撞在自己身上却毫无躲闪之意，几乎未及考虑，他一把抱住，拼尽全身力气贴了上去。
　　腿的主人猛踢。林宝儿挣扎间血冲脑门，一口咬落。腿哆嗦了一下，一剑劈过来。林宝儿只觉得头顶有风落下，却顾不得，只咬得自己面目狰狞。
　　剑锋生生斩入了肉里，碰到骨骼，鲜血泉涌。秦扬左臂横在了林宝儿头顶。下一刻他转手折断持剑人手臂，长剑在他手中寸寸碎裂，碎片爆飞出去，暗夜里响起一片扑哧扑哧的铁器入肉声。
　　姓陆的黑衣人侧退一步，一枚飞刀一样的碎片抹过他脸颊，掇在身后的树干上，嗡嗡颤动。突击的五人在一个眨眼之内相继倒地，黑衣人一摸脸，已经血如泉涌，胆寒之下怒喝一声：“妖女没在跟前，把姓秦的带走！招呼！！”
　　没有人动。
　　八仙剑门的人仿佛被下了死咒，一个个钉在地上，眼色如看见活鬼一般看着黑衣人身后。
　　林子里的所有声息仿佛被一只手给抹掉了，黑衣人动作猛然顿住。一滴汗从他额头上流下来，流到脖子上，流到比在脖子上的一柄弯刀上。
　　弯刀像一沿月光，冷然照亮着一双水灵灵的眼睛。
　　一个女孩子的声音说，“招呼吧。”
　　黑衣人动了无数次喉结，终于自嗓子里发出声音：“如月……姑娘。”
　　小姑娘咯咯笑了：“咦，我不是妖女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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