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江湖——魍魉山庄纪事

　　四、妖女

　　林宝儿怔怔坐在地上，看凭空变出来的少女东一脚西一脚，将刚刚那群人散落一地的兵刃踢开了去。
　　这女孩子年纪很小，大约也是十三四岁，一身衣裳翩翩软软也不知是什么料子，月光底下隐隐生白，倒像披着一身银光一般。她头发柔柔的，似有些卷，生了一张圆脸蛋，一对眼睛澄亮乌黑，每一闪动，似把天上的星光尽都收拢了进来。
　　想是林宝儿看她久了，她斜过一眼来，颇没什么好气：“怎么啦？这些东西碍事，你就只看着吗？”倒也不问问他是从哪里来的。
　　林宝儿脸上一红，站起来想帮个手，却已经没得可帮。他讪讪踢了踢草叶子，“刚那些人……为什么走啦？”
　　自打这女孩子出现，八仙剑门的几个人几乎连话也没说，拖了受伤同门便向林外退了出去，此时连脚步声也听不见了。
　　女孩子个子娇小，口气却不得了：“那还用问？他们怕我。”
　　若不是亲眼见了刚才局面，林宝儿恐怕是不信的。他心中有了些敬畏：“因为你是妖怪吗？”
　　女孩子瞪起眼睛瞧了瞧他：“我是妖怪？”
　　“是啊。我们村人都知道你……那些是什么人来着？他们刚才要杀……”林宝儿说着一眼望到秦扬，惊醒过来：“哎呀，快快！这人伤得厉害，这是你朋友吗？”
　　女孩子眼看着寒下脸来，咯咯一笑：“伤得厉害也是活该，这人配做我朋友吗？”说着几步走到秦扬跟前，冷冷道：“我问你，我的笛子呢？”
　　秦扬不动。
　　女孩子厉色道：“我的笛子你给毁了是不是？你说完那些话，就把笛子毁了？秦扬，是你自己找死！”
　　无声。无声之中也有释然。秦扬似是笑了一笑，抬头。
　　林宝儿匪夷所思，他瞪了女孩子一眼，对她好感登时折半，只心想这小妖好生傲气，怎么这样说话的？便再不瞧她，用力撕了自己一截衣裳下来，凑过去想自行给秦扬手臂裹伤。
　　一只雪白的小手挡在眼前，林宝儿抬头，女孩子冲自己虎着脸：“添什么乱？这人死活不要你管。”
　　林宝儿有气：“你怎么不讲道理？”想想加一句：“谁要管他死活了……只是我不想瞧着这人流血。他流好多血了。”
　　女孩子瞪着眼睛打量了林宝儿一下，忽然笑了。仿佛有谁拂开一层薄冰，那张脸儿一瞬间明媚起来。她眨眨眼睛：“你若真要帮忙，帮我们生一堆火吧。好吗？怪凉的。”

　　如果这叫做如月的小妖会使妖法，林宝儿此刻无疑就是中招了。那一笑之后，他气势顿消，臊着脸捡了一大捧树枝干草回来，此刻坐在地上吭哧吭哧地打石取火。偶尔抬头看看，便要毛骨悚然一番。
　　几步之外，那女孩子正用酒给秦扬清洗伤口。
　　酒是她带过来的，小小的一坛，闻味道便知道是一把烧。这酒林宝儿从前偷着尝过一小口，差点辣穿了肺。此刻一把烧自坛子口里汇成一股浊流，汩汩浇在秦扬肩头。秦扬坐在原地动也不动，好似睡了，只是手臂上的青筋鼓起来又平复下去，然后再鼓起来，久久这样鼓着。林宝儿看得汗流浃背，牙都疼了。
　　“这真就能治伤吗？”这话他已问了三次，一次比一次更不确定。
　　“你懂什么。”回答依旧。女孩子瞧也不瞧他，大声道：“眼睛上的烂布撩起来，脏死啦，还要等我动手吗？”
　　“喂！”林宝儿怒目，手底下一颗火星儿迸出。
　　少女横他一眼，气鼓鼓地抓住秦扬的头发向后一扯，力气大得让林宝儿火烧屁股般窜了起来。他猝不及防，几乎痛叫——伤成那样的人，简直是碎了一遭又拼起来，轻拿轻放都哆嗦，这小姑娘看着白白净净的挺秀气，下手却像掰馒头，没轻重得近乎故意。
　　秦扬被扯得向后仰起脸来。林宝儿带着强烈的失望瞧着他，这人方才刀剑生死面前野兽一般的霸气全然无踪，此刻像具已失了魂魄的肢体堆在那里，任人摆弄。
　　火星蹦跳到枯草上，青烟冒出，火燃起来了。林宝儿盯着那火，一时没有勇气抬头。却听那女孩子清清脆脆地说道：“虎落平阳被犬欺。嘻嘻，小子，我问你，这是老虎不对呢，还是平阳不对？”
　　因了那一声小子，林宝儿知道她在跟自己说话。他“啊？”的一声迷茫住，然后死也不愿承认自己压根不知道她在说些什么，只含糊道：“什么……什么羊，没有羊。”
　　“总之是不能赖人家做狗的。阿猫阿狗就靠吃烂肉活着呢。”林宝儿失望了，女孩子根本也不是真想问他什么。她手上用着劲，在那人已经溃烂得让人看一眼就要吐了的伤口上毫不留情地撕着按着摸着，嘴上轻飘飘地继续道：“好好一把龙臂金刀，偏要把自己变成烂肉，哼哼，老虎不识时务起来，比阿猫阿狗还不如，活该烂掉。”
　　林宝儿抬起头，瞧见半坛子酒被女孩子直接泼到了秦扬身上，酒水流进旧伤里，又打新伤口里流出来，血污纵横。林宝儿看到秦扬的表情。因为龙臂金刀那四个字，这男子的表情有一瞬间极为沧桑而又极为威严。
　　“小主人。”秦扬开口。这声音里有按耐，更多却像叹息。“他们会再回来。”
　　少女冷哼，手下更加用力一些。
　　“八仙剑门陆荆川不是轻举妄动之人。六日了，足够他师父动身过来。”秦扬话到这里已经说不下去。
　　女孩子声音大得吓人：“所以你弄坏了我的笛子，无非是要我陪你一起死啦？”她扯住秦扬头发用力一推，秦扬歪了一下身子，将脸别开，脸上血水酒水淋漓而下。林宝儿听着那女孩子一字字道：“没有那样的事情，你要死也死在我的手里了，轮不到他们。”
　　他怔着，女孩子已跑他身边来了——她蹲下，用棍子拨了拨火焰。火光映在她脸上，脸蛋鼓鼓的，像极了一只精巧细腻的瓷娃娃。只是此刻瓷娃娃脸色发白，有汗，没有表情。
　　林宝儿瞧着她捡起一根燃烧的树枝，在空中挥了挥，眼色满意。转回秦扬跟前时，好像也有一瞬犹豫，然后脸上绽出笑容来，女孩子轻轻地说：“你已经是烂肉了，你不会痛了，是不是？”说着将手中的火把往下一按。夜空里的刺啦一声仿佛爆炸。
　　林宝儿四大皆空地地看着女孩子手里的火把起起落落，烙在男子的前胸与手臂上，烙在那些刚刚有些止血的伤口处。他的魂魄像被风吹碎的石头一样散落一地，身子却已经猛跳起来，一头冲了过去。
　　“你干什么？！你骗人，这是治伤吗？！你是要弄死他是不是，你骗人！！”
　　林宝儿努力静下来听了半天，才发现这狼叫一样的声音原来是自己喉咙里面冒出来的。他听到的另一个声音响起在脖子旁边。秦扬声音嘶哑，却关切：“小主人？”他看不见，循着女孩子的方向，直到听到了哎呀哎呀两声嫩嫩的□□，这才如被破了功，周身颤抖，重重吭出一声。
　　林宝儿得回过头去才能看得见那位“小主人”。他简直是五体投地地扑在秦扬身上。刚才那一撞着实太猛，那小姑娘猝不及防，真给撞开了，她此刻坐在地上，握断了那截着火的树枝，额头上全是汗，茫然地瞧着林宝儿。
　　“你不要过来！”林宝儿眼都红了，大叫，“他就要死了，你不折腾也快死了，你行行好！”怀中忽然有股热力一震，林宝儿仿佛被人推了一把，蹬蹬倒退两步，愕然瞧着眼前这个垂死之人。他生长自平凡村庄，侠客故事没少听过，对内力之说却全无概念，一时不知所以。
　　秦扬的声音终于昏沉，显然是忍痛已经忍得快要死去。他挣扎：“小主人……八仙剑门手段狠毒，你不要……再让庄主担心……”随着话音，一具身躯缓缓躺倒，再无声息了。
　　女孩子瞪着眼睛，一时找不到话，终于一口怒气发向林宝儿： “谁要你多管闲事的！？”
　　“他就要死了！！”
　　“死了烂了，他自找的，要你多事！？”
　　“你是妖怪！”
　　停顿。
　　女孩子忽然嘻嘻笑了，火光明灭之下那一笑让林宝儿魂飞魄散。
　　真的是妖怪。
　　女孩子踏上一步。“对啊……我是妖怪，妖怪专门吃小孩子。要吃你了！你还不跑吗？”
　　“我，我，我……”林宝儿全部的思维已经凝聚成一个逃跑的背影。可是他身后的身体渐渐冷下去。他吓得两腿战战，闭眼大叫：“不跑！他要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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