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江湖——魍魉山庄纪事

　　一、夜笛
　　“变变变变变，还变上瘾啦？一句话，去还是不去！？”幽静山谷中，一声炸雷般的怒喝惊得宿鸟群起。绝顶上，出声的汉子好似钟馗，他怒目瞪着身前两道黑影，一副“你说个不字我把你扔下去”的架势。
　　“老宋平平心，不是说不去，只是这个庄主有令……”笑眼咪咪的中年胖子刚打个哈哈，被钟馗一口吐沫啐到山谷里，“呸！”钟馗猛又回身，“我不是呸庄主，我呸你们没义气，老子千里迢迢赶过来是要掏刀子的，你们跟这儿玩卦签……什么、变爻？！咱们瞧不起姓秦的，可这跟姓秦的又有两样吗？”
　　“哈哈老宋，你小声，你小声，”胖子依旧一副与人为善的笑模样，“此间主人脾气不好，起床气大，你在他的地头上吵了他睡觉，这总不好……”说着目光横摆，示向三人身侧的一块巨大岩石。石上隐隐有字，只是月光底下看不大分明。
　　“哼，这老狐狸故弄玄虚了小半辈子，一贯就是这个德行。”钟馗不耐烦，“吵他怎样，火烧眉毛了赶来找他商量，你不喊他起来，还等他睡醒吗？那小少主那边——”话说一半，钟馗蓦地住了口，崖上三人同时抬头。风吹落木月悬中天，极静的山谷之外，遥遥传来一线笛音。
　　笛音千回曲折，忽然如哭，忽然如笑，忽然抖抖直上似一根极细冰针穿到人的肺腑中去。那像是一个人在暗中低语，隔过遥遥路程山川湖泊，既推心置腹又有着莫名的决绝。音到最后，骤然断绝，听者仿佛看到有人站在他们面前挥刀一斩，啪地割下一段袍角，突突然掷在地上。
　　待回音于旷然山谷中落尽了，崖上三人一时没有做声，脸色却都已难看得厉害。
　　“这，这什么意思？”钟馗咻咻喘气，愕视二人。
　　胖子此刻已经没了笑脸，他转向身旁那人，干干打个哈哈：“判官，人家放下这种话来……还算一卦吗？”
　　胖子身旁是个儒杉长者，方才始终一言未发，此刻森然哼了一声，手中五枚金钱一转，啷当落在岩上。他看也不看，一脚将金钱尽数踢下崖去。
　　“还算什么？大凶。我算他姓秦的死了！”

　　二、山鬼
　　鬼哭一般的笛音骤然响起的时候，茂密树林间一个像山猫儿一样矫捷的身影悚然惊跳起来。正扒分着树条子要往更深处摸索的林宝儿一脚踏空，整个人向前栽了一步。他死抱住树干，一双乌溜溜的眼睛在夜色底下猛可张大，瞪住了声音来处。
　　吹笛的人在一树之外。那人坐在地上，静静地像座小山，若不是他忽然发声，这黑压压一片的树影底下林宝儿只怕要一头撞上了才能瞧见他。阴影里那人低着头，古怪地只用单手持笛，笛声挠着骨头响了经久，终于落尽了，那人将一柄短短的青竹小管从唇边移开，沉默地握了一会儿，指上用力，轻轻捏碎。
　　竹碎的声音很细微，像是笛子叹了口气。可是这细微声音在林宝儿耳边却成了轰鸣，他醒过闷儿来，惊怔一瞬，猛推开树干拔脚往回就逃，哇啊啊的连声短叫似打肺里自个儿蹦出来一样扔了一路。
　　林宝儿生人至此一十三年，第一次正儿八经见到妖怪。

　　至于林子里头有妖怪这件事，林宝儿是知道的。前些天村里大人来过林子后跟他说，那妖怪倒不吓人，相反还怪好看的，那是个人形，忽然从一大伙人眼前变出来，笑嘻嘻地说了两句话就又变没了，村里眼睛最好使的张猎户也没看清楚是怎么一回事……只是没人跟他说那妖怪能有这么大个儿啊！林宝儿一边逃一边觉得撕心裂肺。他深更半夜跑进林子来原本是为了找回自己养的小马的，只是这么大的妖怪，大约很能吃，那么马儿一定已经被它吃了……就被它给吃了！
　　林宝儿含着悲愤手脚并用数步之后发现效率甚微，刚刚争起身子，耳根子一立，忽然听到一句人话。
　　“不要动了。”
　　声音就在身后。
　　林宝儿定住。有风吹过头皮，林宝儿拧着身子维持一个飞奔的姿势，定住。
　　“你右脚踩了藤。”
　　那声音很低，没有起伏，发出这声音的喉咙大约是裂开的，且里面洒满了沙子。林宝儿一寸一寸低下头去，看到自己左脚拌在一根拇指粗细的老藤上，右脚以一个让人汗颜的跨度踩着藤节，若不是站住，这会儿兴许已经飞出去撞歪在了树上。
　　“斩断它。”那声音说。
　　巨大的莫名其妙之下，恐惧倒是退了一层。林宝儿这才知觉到自己手里原来一直还攥着镰刀。这是打家里新磨了带出来的，他攥了一路，手指头都青了。林宝儿偷偷拧身，想要回过头去看一眼，奈何腿肚子不给劲，抖得他只能转半个头回去。“你……你是同我说话吗？”
　　“斩！”声音浊重，依旧淡淡，却似有不可抗拒之力骤然压下。被这声音握住手腕，林宝儿手起刀落，重重一刀砍在了自己的小腿旁边。直到镰刀落下，林宝儿还在茫然：这妖怪它真是同我说话吗？
　　下一刻这问题没了——藤条猛地自脚底下抽起来，兜得他重心一歪，一屁股坐在地上，脸上登时被抽出一条血印子来。接着，仿佛是猎人扣下了十弩连发的机关绷簧，林宝儿身后爆起了无数藤条，藤条卷着泥土草叶树枝石块，轰然腾空，在林间瞬时结成了张巨大蛛网又瞬时好似被一只无形的巨手扯成一条直线，朝夜色里遁去。
　　身后，原本万籁俱静的树林中炸起一片惨叫。那些声音闷死在了胸口里，是人断掉脖子时才有的动静。林宝儿已被这变故惊得没办法再有反应，他坐在地上手脚并用地往后挫了六七步，转过头时，见鬼一般看着自己一路走来半点动静也没有的树林间慢慢立起了数个黑色人影。树藤在翻起了最后一块石头后终于不再有动静，草木纷飞之中，人影中有三个缓缓栽到了地上。同地上原本躺倒不动的那些人一样，他们胸口或者脊背上插着一尺来长细而锐利的木楔子。
　　林宝儿喉头堵住，眼泪一口气逼在了眼眶里，脑中轰鸣，无论如何回不过神来。
　　蓦然出现的那一方顷刻间已经死伤数人，这群人却似乎全无反应，只有周身杀气森然凝重，再无掩饰地释散了出来。他们为首那人穿着黑衣，黑色布巾裹了头，插在地上像一根标枪。他一双眼睛几乎成了赤色，眼眶微颤地死死盯住前方小山一般静坐的影子。
　　“秦扬，”他缓缓开口，“我们的账上又多了一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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