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兔记

　　长盛元年夏初，皇帝派遣钦差前往岳州巡视，夏末，以杨氏为首的新岳商行正式更名为岳州商会，成为了户部下辖的特殊商会。紧接着，中枢阁明发诏令，禁止官员三代以内的亲眷从商，其余亲眷从商者，弃商后又历经三代，方可入仕。
　　此诏令一出，临安城内一夜之间关闭了不少商铺。待价而沽的铺面如今成了烫手山芋，那些个商人个个喜出望外。
　　杨檀赶到陈安桥约见的地方，满头大汗还来不及擦。
　　“听说你买下了福新酒楼？”
　　杨檀摆了摆手：“我家是做绸缎生意的，要那酒楼做什么？”
　　陈安桥见他是在热得很，便推了杯凉茶过去，杨檀也不客气，接过来便喝了个干干净净，这才道：“我是受邵老板所托，替他在临安城盘些好的门口，正好吕老爷的酒楼在临安城开了许多年，知根知底的，便替他盘了下来。”
　　“你和他关系倒是极好。”陈安桥掂量了一番，道：“这么说，他近期不打算到临安城来了？”
　　杨檀知道他问的是陛下召见一事，便如实道：“邵老板家里原先就是做酒楼客栈的，岳州呢，又是个盛产丝绸织布的地方，所以岳州府重建事宜安排得差不多时，邵老板便召集了商行议会，将首席的位置转给了我父亲。”
　　倒不是个贪权的人。
　　“有了岳州商行的前例，近来其余各府也先后成立好几个商行，所以有了之后的中枢阁诏令。”
　　杨檀闻言也没觉得有什么，只道：“这个你放心，当初邵老板找到我们时便问过了，咱们商会里，没有三代以内亲眷从商的。”
　　陈安桥哦了一声，对这个邵老板更加好奇起来：“你这么说，那个邵老板仿佛未卜先知啊？”
　　杨檀一顿，接口道：“你这么一提，我也觉得好像是这样啊？”
　　陈安桥笑了笑道：“上次想见他，他去了蜀郡，这回陛下召见商会，他又推了首席，我想见见这位邵老板还真是难。”
　　“你还别说。”杨檀拎过茶壶倒了一杯茶：“邵老板一向行踪不定，我上次回岳州原以为能见着一面，结果礼都备好了，去到府上一问，嘿！他居然出海去了！你说洬洲岛上能有什么好东西？”
　　“洬洲岛？”陈安桥心里头惊了一跳。
　　杨檀端着茶杯点头：“对啊，商会的人劝都劝不住。出海啊，那可不是游湖，也不知道他怎么想的。”
　　“他什么时候去的？”
　　杨檀刚嘬了一口茶，闻言偏着头想了片刻：“约摸是三月份吧？三月初的样子。”
　　三月初，这个时间点在杨檀哪里或许没什么可疑的，可在陈安桥的耳朵里听着便有些不对劲了。
　　自打入冬以来，北蒙铁骑的攻势就没降过，来州全境丢了大半，来州军也退守到了来州府，打算背水一战了，就在这个时候，来州那边得了一个消息，说北蒙后方供给出了问题，愣是给来州军争取到了片刻的喘息之机。
　　那个时候，不偏不倚，却是三月底。
　　宫里头的当时的分析是韩丞瑾对西域压得太紧了，为了囤积更多的粮食过冬应对战事，互相抢夺资源爆发的小规模战役不少，西域十八部犹如一盘散沙，哪里还顾得上给北蒙支援？

　　直到方才，不仅大周朝臣对洬洲岛不上心，就连陈安桥也认为那是个三面临水的岛国，这些年受北蒙压榨支撑不了多久实属正常。
　　“我没有出过京，以前只知道洬洲岛艰苦，所以那边到底有什么，能让邵老板冒这么大风险过去？”
　　杨檀想了想道：“我也只是听说，说洬洲岛近几年在海上和东洋走得很近，东洋那边也是些小岛国，气候恶劣过洬洲道数倍不止，这几年通过商贸往来，倒是好过了不少。”
　　弹丸小国能有什么好东西？
　　杨檀便说不知道了，只知道邵老板从蜀郡收了很多那边稀缺的玩意儿，租了两条大船声势浩大地过去了。
　　陈安桥这头上了心，便辞了杨檀，往丐帮去了，打算同丐帮借些人手去查一查洬洲岛和这个邵氏。
　　他总觉得这个邵老板的行事风格同朱苅有些相似，只是这话不好明着说。
　　水生听他说完来意，也有些不能理解。
　　陈安桥便道：“岳州邵家有这么个能人，为何以前从来没听说过这么号人物？就算是当年曹氏独大，邵家惹不起避开了锋芒，可战后却能拿出这么大的手笔，我不得不怀疑。”
　　水生便道：“就算他是漏网之鱼，如今种种看着，我也想不出他这么做对他有什么好处？”
　　陈安桥道：“所以要托你们去查一查。此人行事风格是在让人捉摸不透。”
　　你说他是为了挣钱，可岳州刚有了起色，他就辞了首席，杨檀说他主营酒楼客栈，盘店面这点小事不露面倒说得过去，可临安城这么好的机会，他既一早算到了局面，却又扎在洬洲岛，似乎完全没有将临安城的生意放在眼里。
　　通篇算下来，他倒像一个只在幕后出谋划策的人。
　　水生只好应下来：“不过他若刻意隐瞒，丐帮的消息未必能及时。”
　　陈安桥只道无妨：“岳州商会如今还没走上正轨，他倒不至于在这个时候贪大。饭总得一口一口吃。”
　　送走陈安桥，水生在破烂房间里转了几个圈，最终决定亲自去一趟岳州。
　　水生离开临安城没几天，河州便传了一封紧急军报来。
　　洬洲岛断了给北蒙的供给，敖罕十分动怒，派了一支五千人的铁骑打了过去，洬洲岛沦陷一半，国主满力满派人从海路赶赴大周求援。
　　宋庭槐胆子非常大，几乎算得上事先斩后奏了。
　　所幸宋庭槐没有拉着大军横渡，而是从来州沿海借道，行至灌江口附近转向，直接从背后袭击，全歼了五千北蒙铁骑，然后大军屯在了国境线，硬生生将北蒙的注意力分去了一半。
　　皇帝生气吗？皇帝其实是生气的，可偏偏宋庭槐的军报后头还附了一封言辞恳切的陈情表与满力满称臣的国书。
　　哪有战事未平先斩功臣的？
　　圣旨抵达洬洲岛时正是谷雨时节，朱苅还曾调侃宋庭槐：“你这是打仗打上瘾了？”
　　宋庭槐摸了摸鼻子：“从前觉得做个文官好，后来才晓得武将痛快。原以为陛下一怒之下要罢了我的职来着。”
　　朱苅嗤笑道：“你还拿他当黄口小儿不成？”
　　“是我失算。”宋庭槐这样说道。
　　朱苅却不给他留情面：“你在河州颇有威信，怎么想到亲自来趟这个浑水？如今陛下遂了你的愿，干脆让你常驻于此，河州怎么办？”
　　宋庭槐只道：“河州稳得很，你不必操心。”
　　朱苅便不问了。
　　她与宋庭槐相识于江湖，在河州时，朱苅便帮着他打水匪，说是生死之交也不为过。两人差了十来岁的年纪，熟络后言谈间从不避讳，宋庭槐更是第一眼就看出她并非男儿。只是宋庭槐和她一样，都是有着自己的打算的人，他既不肯说，朱苅也不会多问。这种默契与信任很难得，谁也不愿去打破。
　　“你什么时候回去？”
　　朱苅盘算了一下时间：“再过两个月吧。”
　　宋庭槐眉毛一挑：“还要待两个月？”
　　“飞云阁想在洬洲岛建立分部。”朱苅望着窗外东方：“洬洲岛虽然小，但位置很特殊。你没有发现吗？”
　　宋庭槐略想了想便明白了：“海运可不容易。每年夏季，光是河州就有许多出了海回不去的渔民。况且洬洲岛东岸海域海盗多的很，大周又没有正规的水军。”
　　朱苅道：“水军早该建了。洬洲岛是最合适的地方。”
　　宋庭槐看着朱苅，他实在是很喜欢这个丫头。
　　于是他说：“河州有几个渔民出海迷了路，到过这里。”
　　朱苅颇为惊讶，只听他继续说：“那个时候我就知道洬洲岛为什么经得住北蒙欺压，还有底气、敢想法子找大周谈条件了。只是前几位皇帝看不起这个地方。”
　　怔愣片刻过后，朱苅忽地笑了，清亮爽朗的笑声让宋庭槐一时晃了神。
　　不得不说，他与朱苅在某些方面，当真是天生的合拍，两人并肩而坐，笑了一下午，外头守卫的亲兵甚是不解满面担忧：他们家大人莫不是疯了，被贬到这种地方来了还笑得出来？
　　朱苅在洬洲岛忙得几乎脚不沾地，宋庭槐自然也没闲着，大周雄兵入境，东洋诸国打起了十二分精神窥探内情，等到洬洲岛日趋稳定、水云轩初具规模，第三个夏天已经快要结束了。
　　宋庭槐去码头相送时，看见朱苅乘坐的那艘巨船，只感叹了一句飞云阁真是财大气粗。
　　一落地，朱苅便被杨檀接走了。
　　摇摇晃晃的马车上，杨檀险些就要哭了：“姑奶奶你可算回来了！”
　　朱苅颇觉好笑：“怎么了？”
　　杨檀一时之间不知道从何说起，便捡最开始的问起：“我递给你的信收到了没有？”
　　说到杨檀的信，朱苅便有些头疼，这傻小子读的兵法不知道读到哪里去了，前脚送封信出来，后脚便被人盯上了，若非飞云阁收到她的信也在往洬洲岛赶碰了巧，还不知道这事要怎么收场。
　　可杨檀总归还是为了她，她也不好说他，只好委婉道：“收到了，只是前段时间海上不太平，想着回信你不一定能收到，万一叫旁人得了反而误事。后来便顾不上了。”
　　杨檀果然听不出她这话里的意思，急道：“也不知道他哪里得来的消息，竟三番五次试探我，好在我机智没有说漏嘴。”
　　朱苅靠在马车上，看着眼前这个机智的少年，不知道该夸还是该笑。
　　见杨檀实在有些慌，想了想便安慰道：“原也没打算一直瞒着他。”
　　杨檀果然僵了僵身子，朱苅又道：“你放心，绝不会拖累你。”说着撩起窗帘朝外头望了一眼：“岳州商会运行的很好，谁能动你？”
　　杨檀便有些尴尬：“我倒不是担心这个。”
　　朱苅笑了笑：“那便放宽心，万事有我呢。”
　　也是，杨檀觉得自己确然不是块好料子，便道：“他问了我好几次了，说你回来后，务必请你入京一趟。”
　　朱苅点头：“去是要去的，不过我得回蜀郡一趟。你先行一步，在临安城等我。”
　　杨檀面露难色，朱苅只拍了拍他的肩膀，并未做出解释。
　　以至于陈安桥听说邵老板还要过些时日才到时，竟是习以为常起来，只是说话的语气不怎么和善了。
　　小杨心里苦啊，只好拿货物不经放做借口，不料陈安桥竟是一哂：“既不经放，不紧着在岳州处理了，倒费这些时日往蜀郡去？”
　　杨檀登时哑口无言。
　　两人还是在福新酒楼的厢房里，朱苅买下酒楼后也没有重新修缮，头天买第二天便挂了牌子照常做生意，就连厨子跑堂的都没换，每每听过丐帮的回信，心中的怀疑变更深一分。
　　沉默了许久，陈安桥再开口时，语气中竟带了些失望：“我不知道他心中是否有着顾虑，但你，实在没有必要这般辛苦地替他遮掩。连你如今见我都要躲躲藏藏，三催四请了。”
　　见陈安桥这般说话，杨檀险些坐不住了，陈安桥喜欢朱苅，这事早就传遍了，连岳州最偏远的山村里头都能听见些风言风语。可如果一开始朱苅就是个女的，他也好、朱苅也好，都也不必这么小心翼翼。
　　问题就出在他们都不知道陈安桥到底是喜欢哪个朱苅。
　　朱苅迟迟不敢露面，无非也就是两人见了面才意识到这是一个天大的误会，到那个时候，陈安桥也好，朱苅自己也罢，找谁说理去？
　　杨檀脑门冒着汗：“什么意思？”
　　看着杨檀的模样，陈安桥苦笑了一声，当初朱苅得知他的身份后便张罗了和离，表面上看起来是全了他陈安桥的面子，可这其中另一层含义难道还不够明显吗？他到底是为什么还能保留着心底的那份痴念？
　　“邵公子有报国之心，行救国之实，当得起仁义之名，与我这等朝官保持距离原是应当。是我考虑不周。”陈安桥这样说道：“还请转告邵公子，本官感念他的忠义。”
　　这话说的戳心窝子，便如从前不大看得起断袖的杨檀此刻也冒出了些不忍，犹豫再三，这才缓缓开口：“邵公子？”
　　他豁出去了，深吸了一口气问道：“我没告诉过你，邵老板是个女人么？”
　　陈安桥：？？？？？？
　　厢房里静可闻针，诡异地安静了片刻后，陈安桥想起了丐帮的话来：“邵家的确不是什么大贾，在岳州只有一间酒楼，早些年便将酒楼出了手回了乡下，靠着手里有些闲钱租了些地。”
　　“那个邵老板，离开岳州时才几岁，这么多年也没回去过，大名叫什么早没人记得了。我们到邵家老宅去过，说是这家人租了地，不久之后便遇着一伙流氓，地没了，租金也没了，还得罪了人，后来就搬走了，搬哪里去了不知道，据说往南边去了。”
　　“在南疆找到了邵家，那家有两个邵老板，一个大邵老板在南疆做药材生意，另一个小邵老板没见着，说是去了洬洲岛一直没回来。”
　　陈安桥脸色瞬间苍白了起来，不是朱苅。
　　杨檀吓了一跳，早知道这句话的后果这么严重，借他二十个熊胆他也不敢说啊！
　　手忙脚乱地叫了人去请大夫，人来人往的东园围起了热闹，不多时，临安城里又多了一项关于二公子的流言。
　　流言传到宫里，就变成了陈大人私会昔日同窗，二人从往过密、日久生情，在酒楼里把持不住险些误了性命云云。直把魏琰气得不轻。
　　这是陈安桥入朝为官以来，皇帝发得最大的一场脾气。
　　当天夜里，陈安桥病的昏昏沉沉中，府里进了刺客。
　　刺客越墙入院直奔陈安桥居住的院子，小鹊儿因着不放心，守在房中不敢睡过去，第一个发现刺客，机智勇猛的小鹊儿抄起凳子反抗，一嗓子将陈安桥从昏睡中喊醒。
　　陈安桥头疼欲裂地睁开眼，便看见小鹊儿手里的凳子被劈成了两半，人也摔倒在地，脑袋磕在床沿上，发出了一声巨响。紧接着便看见一把明晃晃的长剑向自己刺来。
　　那一瞬间，陈安桥心中一点也不慌乱，甚至有一种解脱了的错觉，只是可惜了小鹊儿，不知道会不会先他一步到黄泉路上等着他？
　　就在那柄剑要刺进他胸膛时，只听见一声脆响，长剑断做两截，剑尖掉在陈安桥腿上，刺客只顿了一下，将手里的断剑朝窗外扔去，躬身从靴帮里掏出一把匕首，再次向陈安桥刺过去。
　　陈安桥像是突然醒过神来一般，朝后头仰去，匕首刺了个空，那人手腕翻转，匕首向下，紧追不舍，陈安桥想要翻身却是难了，不料那人眼看着就要得手，适才被扔出去的断剑裹挟着凌厉的劲道飞了过来。
　　滚烫的血溅了陈安桥一脸。
　　沉重的尸体倒在他身上，陈安桥险些被活活压死，他却一直睁着眼睛看向门口，任凭脸上的血变凉，在他因着高热而滚烫的脸上流淌。
　　门开了，有人走到桌前，拿出了一支火折子，点燃了桌子上的烛火。
　　陈安桥终于看见了那张熟悉的脸，摇曳的烛光中，那人分明是个女子模样，他想：我一定是烧糊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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