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兔记

　　陈安桥再醒过来时，外头已是天光亮，小鹊儿头上被包扎过了，正伏在桌子上酣睡，屋内再无第三人。
　　小鹊儿被推醒，看见陈安桥醒过来激动万分，根本没听见她家公子问了什么话，一溜烟跑了出去，没多时，外头涌进来一群人。
　　眼角泛红的吕兰英，一脸担忧的陈仪平，以及两个战战兢兢的太医，并着他大嫂和几个丫头婆子。
　　两个太医上前将陈安桥又摁回了床上，这才开始了看诊，陈安桥耐着性子听太医说没有大碍，便挣扎着坐起来看向了陈仪平。
　　陈仪平看着太医出去了，示意吕兰英带着儿媳妇出去，这才问道：“你近来得罪了什么人？”
　　陈安桥沉思片刻：“我得罪的可不少。尸体呢？”
　　“京兆尹府带走了。”顿了顿又说：“早上发现尸体时，我们便查看过了，没有任何东西，你可看见了是谁出手相救？”
　　“早上才发现？”陈安桥反问了一句。
　　陈仪平点点头：“那人还给小鹊儿包扎了伤口。”
　　陈安桥只觉心中一滞：“我脸上的血也是她清理的？”
　　“你脸上的血？”陈仪平皱着眉头：“是谁救的你？”
　　陈安桥双唇紧闭，半响才说：“我昏过去前，似乎看见了朱苅。”
　　在门外守着的婆媳俩一怔，互相看了一眼后，吕兰英赶紧掏出帕子捂住了嘴。
　　陈仪平微微垂下了头，长叹了一口气：“他已经死了三年了，安桥。你该放下了。”
　　这三年来，陈安桥逮着一个姓邵的不放，真正的原因是什么旁人不知道，他这个做爹的却是明明白白。
　　见陈安桥不说话，陈仪平又劝道：“他的尸骨就埋在京郊，你还要执着到什么时候？”
　　两手捏成拳状放在被子上，陈安桥闭上眼，是时候放下了吗？
　　秋蝉在树上鸣叫，仿佛在宣告着夏季即将结束，陈安桥躺在床上听着刺耳的蝉鸣根本无法安睡，只好披了件长衣坐到窗前对着院子出神，外面日头大得很，开了一夏的花早就落进了泥土里，要腐不烂地躺在树荫下。
　　正泛着困发着呆，院门被人推开了，一个高挑的身形映入眼帘，陈安桥半眯着眼，刺眼的阳光下，恍惚间回忆起朱苅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踏入这个院子时的场景来。
　　丁七连叫了几声，陈安桥猛然惊醒。
　　叹了口气，丁七道：“陛下与太后吵了一架。”
　　陈安桥喝了一口温茶，嗯了一声表示自己听见了。
　　丁七又道：“太后不依不饶，幸好皇后及时赶来。”顺着陈安桥的眼神看过去，丁七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只叹道：“总算要有皇子了啊。唔，也许是公主。”
　　陈安桥终于回过头来：“皇后有孕了？”
　　丁七点了点头，犹豫片刻，从怀里拿出一个小盒子放在陈安桥手上：“你、也别多想，他就是过意不去，不过陛下只要有了子嗣，太后那边便不会再出手了。”
　　“太后？”陈安桥侧过些身，没顾上看手里拿的到底是什么。
　　丁七一愣：“你不知道昨夜的刺客是谁派来的？”
　　见陈安桥却是不知，丁七怪道：“不是说那人身上带着内宫之物吗？”顿了顿又问：“刺客是谁拿下的？”
　　电光火石之间，陈安桥脑子里闪过了好几个念头，是谁在监视他？还是在监视内宫？
　　“昨夜刺客差一点的手，是有人在外头出手相救，后来我昏了过去，那人给小鹊儿包扎了伤口，替我清理了一身的血污，然后将尸体扔在了院子里，父亲查看过后并没有发现任何信物，便报给了京兆尹府。”
　　出手相救可以理解，给小鹊儿包扎、替他清理血污，这就有些匪夷所思了。陈安桥懊悔不已，上午被他爹那句话一打断，倒是将这茬忘了。
　　丁七脸色变了几变，心道难道昨儿个皇帝就听说了消息，偷摸出宫来了？所以今天上午是故意在宣泄那一肚子的邪火？
　　陈安桥听后没对此事表态，想了想只道：“太后想要干政，连天眼阁也敢指使。我得想个法子，撤了天眼阁才是。”
　　丁七吓了一跳：“陛下有多倚重天眼阁你不是不知道，犯得着吗？”
　　陈安桥道：“天眼阁自己作死。昨儿敢背着陛下杀我，明儿难保不会动了旁的心思。”
　　话是实在话，可是：“中枢阁刚稳定下来，这个时候你与天眼阁起冲突，只怕会被有心人拿来说事。”
　　“人长一张嘴可不就是拿来说话的吗？”陈安桥冷冷笑了一声，他知道丁七指的是谁，皇帝不满六部大臣在小朝会上与他作对，大刀阔斧又改进了中枢阁，六部大臣踢了一半出去，自然有人不满。“只是说什么话由他们，信什么话却要看皇帝了。”
　　丁七哑然半天，忽听陈安桥低声道：“丁七，我总算知道当年朱苅是什么样的心境了。”
　　看着陈安桥手上那方印信，丁七忽然有一种悲从中来的感觉：“朱苅是受世家背景所累，你与他，到底是不同的。你又何必把自己往他那条路上逼呢。”
　　陈安桥将手中的印信举起来细细端详，丁七隐约看见“中枢内”几个字。
　　“我还等着将来加封太子少师呢，何来逼迫一说？”
　　丁七无语，陈安桥便起身走到书桌前，一边写一边道：“明儿朝会我告假，你替我将此书交给陛下。杨檀无辜，别让他白白遭了罪。”
　　寥寥数笔，陈安桥吹了吹墨迹，就这么折了折便交给了丁七，丁七接过去也不看，直接收了起来。
　　在家中惴惴不安连等了三天的杨檀，最终等来了一纸嘉奖令，送走了郎官，杨檀还觉得脚底下发虚。
　　朱苅摩挲着从刺客身上搜来的牌子，抬头瞧见丢了魂的杨檀，打趣道：“我都说了必然无事，瞧你吓的那样。”
　　杨檀凑过去：“你知道吗，最可怕的不是刀子落下来砍了我的脑袋，而是我明知道脖子后头悬着一把刀，却不知道它什么时候掉下来。”
　　朱苅不动声色收起牌子，笑着看向他没说话，杨檀愣一了一愣，醒悟道：“哦，忘了你比我有经验。”
　　说着摸了张蒲团坐下：“接下来你怎么打算？”
　　都在陈安桥面前露过脸了，想来瞒不了多久了。
　　朱苅道：“劳你三日后在福新酒楼设宴，请一请临安城内大小商会。”
　　杨檀点了点头，旋即想起什么，惊问：“你要出席？”
　　朱苅道：“我自然要去，不过不露面罢了。”
　　杨檀不解。
　　朱苅便道：“你再替我单独递一份请柬给他罢。”
　　在福新酒楼招待商会的人，其实有些寒碜了。杨檀心里清楚，再加上朱苅另有安排，为保稳妥，尽管是朱苅的铺子，他还是斥了巨资包场。
　　有了岳州商会的先例，临安城大大小小冒出了许多商会，更有不少商人同时进了多个商会的，如今得知岳州商会相请，那些心里头有想法的，没有收到帖子也凑了过来，偌大一个福新酒楼愣是坐满了。
　　店小二堆着笑，不住的解释今日乃是包场，可这些商人个个精明，哪里是他招架得住的，一些人见楼上厢房空着，想方设法要往楼上去，店小二哪里敢放？
　　“诸位！诸位！实不相瞒，我们东家今日也在楼上设了宴招待贵人，楼下又是杨公子包了场的，还请诸位换个地方！对不住啦对不住啦！”
　　几人听说那位的神秘的邵老板在，不免勾起了些好奇心，可又转念一想，小杨老板毕竟只是一个小人物，这样大规模设宴，楼上还藏着要宴请贵人的邵老板，心思转得快的便带着人老实走了，余下三两个在小二的坚持下，最终还是没能留下。
　　陈安桥在楼上自然是听完了全程，然后抬眼看了看一旁立着的掌柜：“你们东家人呢？”
　　掌柜的苦笑道：“二公子，您见外了。东家知道今天楼下得乱，所以还请二公子稍坐片刻。”
　　陈安桥点点头道：“原来如此。”顿了顿又问：“家里可还好？”
　　掌柜的答道：“一切都好，劳您挂念。”
　　陈安桥点了点头，两人一时无话，不一会，门外响起两声敲门声，掌柜的打开门，回头对陈安桥道：“东家来了。”
　　“陈大人久等了。”
　　陈安桥抬头，看清来人后，只觉眼前一黑，除了眼前之人，竟是什么都入不了眼了。
　　那夜烛火前明暗闪烁的脸同眼前的这张脸重合，陈安桥几乎要疯了。皮肤白皙，脸上没有伤疤，咽喉处没有喉结，身材玲珑有致，这个人的的确确是个女人不假。可为什么会如此相似？
　　掌柜的早已出了厢房，房中只剩二人互相打量着对方。
　　半响，陈安桥才问：“你可认识前永定侯世子，朱苅？”
　　然后他听见那女子道：“认得。”
　　陈安桥将手放在膝盖上，暗中捏紧了拳头：“如何认得？”
　　便听那女子轻笑了一声：“自幼便认得。”
　　“自由便认得，这么说，你是飞云阁的人？”
　　那女子笑意更甚：“家师乃是飞云堡堡主。”
　　陈安桥闭了闭眼：“那日是你救了我？是他让你派了人暗中保护我？”
　　那女子往前走了一步，弯下腰看着陈安桥：“我为什么要让人监视你呢？凑巧而已。”
　　呵出一个气音来，陈安桥抬头：“天底下哪有这么凑巧……”
　　话没说完，陈安桥突然睁大了眼睛，他看见那张淡淡的脂粉敷过的脸上，左边鼻沟里，藏着一颗极小极小的黑痣。
　　朱苅直起身，拉过一张椅子坐下，看着满桌的菜肴：“看你好像清减了不少，是平日里劳累过度还是胃口不好啊？”
　　陈安桥舌头打了结，指着朱苅“你”了半天。
　　朱苅抬手撑着下巴：“我给你的药是没有用么？”
　　然后陈安桥倏地站了起来，身下地椅子发出了一声巨响。
　　朱苅脸上的笑容有一瞬间僵硬，很快又恢复了过来，她指了指自己：“吓着你了？”
　　陈安桥抿着唇，他确实吓着了。
　　朱苅便自己解释了起来：“我出生时，我爹本来要杀我的，是我娘费尽了心思保我一条小命，可是纸终究包不住火，我除了死，别无出路。”
　　“山月关的事情非是我愿，我原本的计划不是这样的。”
　　“让你背负这么多骂名，是我对不起你。”
　　“本来想着今生与你不再相见，但如今这局面让我改主意了。”
　　陈安桥听着这些话，脑子里一团乱麻，直到听见那句不再相见，这才清醒过来。
　　“你冒着欺君之罪也要回来，到底想做什么？”
　　朱苅收了笑：“想劝你收手。”
　　“什么？”陈安桥不解。
　　“你做的够多了。收手吧。把马老先生的书拆散开来交出去，不要再做了。”
　　为什么？
　　“书是你给我的。”
　　朱苅苦笑了一下：“是我给的没错，可我没想到事情的真相会是这样。所以我后悔了。”
　　陈安桥皱眉：“你知道了？”
　　“是啊，所以我去了洬洲岛，还把宋庭槐也拉下了水，目的是开放海运，逼迫朝庭建立水军。”
　　朱苅这般直白，倒是让陈安桥没有料到：“你既然知道真相，为什么还要这么做？”
　　“你认为这些事情都是好事？”朱苅偏过头。
　　陈安桥反问：“难道不是？通商贸易能带来的好处，除了金钱还有国力。更何况洬洲岛一事后，朝廷立即就开始建立大规模水军……”
　　“商户富裕了尚且有强盗眼红。”朱苅开口打断了他：“大周水军建成之日，便是他国努力想要反超之时。”
　　陈安桥道：“如你所言，大周又岂会坐以待毙？”
　　朱苅拍了一下手：“正是！”
　　又道：“大家都在卯足了劲发展，稍有不慎，便会引发大乱。”
　　陈安桥沉声道：“这就是你对他的报复？你可曾想过那些无辜之人？”
　　朱苅道：“你姨母曾说过一句话。”
　　李平安？
　　“她说历史的车轮无情，当一个历史时代更迭，避免不了会伴随着流血牺牲，要避开流血事件是不可能的。因为总有人与你意见相左，不过是人数多少的区别罢了。”
　　陈安桥疑问道：“你的意思是，你在推动事态发展？”
　　朱苅摇头：“我只是起了个头，剩下的事情必须循序渐进，否则结局一定是那个多的。”
　　陈安桥沉思片刻，道：“欲速则不达，我懂。可我不明白你说的时代更迭。”
　　朱苅想了想，道：“这事说起来就复杂了，你要是想知道具体的，恐怕得上飞云阁问一问你的姨母了。”
　　陈安桥不明白他那位江湖姨母为何会懂这些，想了想便觉得可能是云峥的意思，于是老神在在地坐回座位，给自己倒了杯茶，问道：“既然如此，你为什么还要我收手？”
　　朱苅又笑了起来：“因为我是商人啊，你若不辞官，我怎么好上门提亲？”
　　“噗！！！！”陈安桥呛了个满面通红。
　　“茶水太烫了么？”朱苅忍着笑，语气颇为关切。
　　陈安桥慌乱了片刻，看见朱苅眉眼间的笑意，忽然就想明白了一件他想了很久都没有想明白的事来。
　　低头整理好形容，陈安桥看向她：“难为你找出这么个借口来。”
　　朱苅脸上的笑渐渐没了，然后看见陈安桥站起身来：“多谢指点。告辞。”
　　说罢竟是当真头也不回地走了。
　　面对着空荡的厢房，朱苅苦笑了一声，这结局，还真是意料之中，又是意料之外啊。
　　陈安桥离开酒楼时，楼下早已喝成了一片，称兄道弟就差一炷香和三个响头了，带着仅剩的最后一丝清醒，杨檀悄悄拉过掌柜的一阵吩咐，然后钻回酒桌大呼小叫。
　　等他第二日酒醒，朱苅早就离开了临安。
　　没过几个月，陈安桥代天子巡视蜀郡的消息在朝中炸开了锅，皇帝力压群臣，事后为了安抚督察院，在陈安桥已经走出百十多里地上了官船后，才在大朝会上自省，为了表示自己真的认错了，还给李久春加封了太子少傅衔。
　　然而群臣没安静了几个月，又被一个消息给捅炸了。
　　中枢阁内史令陈安桥突然迷上了武学，前头还说等着加封太子少师衔的人转头就拜了飞云阁云峥为师，脱离官家做了白衣。
　　朱苅风尘仆仆赶回祈云山时，陈安桥正在有模有样的打着五禽戏。
　　“外头都说你疯了。”
　　陈安桥不为所动，继续打他的拳。
　　“马老先生的书呢？”
　　陈安桥做完最后一个动作，吐了一口气：“以飞云阁的名义进献入宫了。”
　　朱苅盯着他看了半响，陈安桥冲她一笑：“许你怄我，不许我怄一怄你？”
　　见朱苅神色诡异，他只好补充道：“我原也以为自己喜欢的那个少年朱苅，可后来见了你才明白，我喜欢的是你，只是你，无关男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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