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兔记

　　陈安桥被关在一处阴暗的地下室里，距离他被抓已经过去了三天。
　　脸上的伤被诊治过，缝了些针，上了药，地下不通风，好在今年夏旱，地下不见得潮湿。
　　几日未曾梳洗，身上的衣服也脏乱不堪，陈安桥此刻形容狼狈地缩在稻草上，扣着手指头在墙角不显眼的地方盘算着外头的人手。
　　替他诊治的大夫与换药的大夫是同一个人，每日都是被蒙着眼睛带进来的，唯有看伤口的时候可摘得布条片刻，看完后便又被蒙着眼送出去，在外头开好药方，由守卫的把药拿来，他自己上药。
　　或许那个大夫活不久了。
　　守门的共有三人，轮流值守，三天里，连送饭的都只换过一个人。他们除了口音奇怪，陈安桥探不出任何消息。
　　那伙人太狠了。
　　当天夜里陈安桥仗着自己是女子装扮，脸上又受了伤，还曾哭闹过，那些人不由分说便使了鞭子，那鞭子打在身上火辣辣地疼，怕那粗布衣服不经打，更怕自己这身板遭不住，陈安桥只好换了策略。
　　那些人见陈安桥安静了，便啐了一口威胁道：“我们可不懂得什么怜香惜玉，老实点，还能少受些皮肉之苦。”
　　接下来的两天，陈安桥都躲着他们，做出一副受惊过度的模样，这期间那个茂苍一直没有出现。
　　没有大夫不送饭的时候，地下室里就只有陈安桥一个人，这里面很狭小，墙壁上支棱着几盏油灯，可以看见里面的陈设确很齐全，完全是一早就准备好了的。那门外头还有一段往上的台阶，白天的时候隐约能听见一些人声，很远，听不真切。晚上则很安静，安静到能听见西市坊传来的声乐之音。
　　至少，他还在临安城里头，而且离西市坊不远。
　　到了第四日，门口的守卫换了一个人，这人来给他递了中饭和药，吃过后便领着大夫进来看伤，那大夫抖着手替他拆了几针线，说伤口有些化脓，需要处理。
　　那新来的看守便皱了皱眉头，那大夫吓得不敢言语，半响才听见守卫生硬道：“快些。”
　　大夫抖着手替他处理伤口，陈安桥偏过脸，小心翼翼道：“您别抖啊。”
　　那大夫闻言瞥了守卫一眼，抖得更凶了，守卫上前一步，喝道：“闭嘴！”
　　待伤口处理好了，陈安桥已是疼的眼泪横飞，那大夫被拉出去后不久，茂苍便进来了。
　　“三小姐受苦了。”
　　陈安桥心中警惕，缩在墙角擦着眼泪没接话，茂苍看了眼守卫，又看了眼陈安桥，问：“可是底下人招呼不周？”
　　说罢摆摆手，让那人出去了，自己则靠在门上，就这么盯着他看。
　　两人就这么静静地各呆各的，约摸过了半盏茶的时候，茂苍又开口了：“听说你手里有一件东西。”
　　陈安桥喉咙里发出一丝声音：“什么东西？”
　　茂苍笑了笑，道：“那得问永定侯世子了。”
　　陈安桥瞥过眼睛看了他一眼，没接话。
　　茂苍又道：“陈司直费尽心思把你藏在临安城，想来是不放心你一个人漂泊在外。如今陛下怀疑他与朱氏勾结在醴州土地案上做手脚，导致江南三州俱反，你难道不想揭露此事，还陈司直一个清白吗？”
　　犹豫片刻，陈安桥颤声道：“我的东西，都在府里放着。”
　　茂苍道：“可我也得知道是个什么东西？”
　　陈安桥垂着眼皮，半响才道：“我实在不知道是什么。如果那东西当真要紧，当初他又怎会让我带走？”
　　倚在门边上的茂苍认真思考的同时，也在仔细观察陈安桥的反应，她的反应不似作假，似乎当真不知道朱苅要的是什么。
　　“那便请三小姐说说看，从振武将军府与侯府里带出来了哪些东西？”
　　陈安桥：……
　　“和离本就是谈妥的，嫁妆彩礼悉数退还本家，若非要算，便是一些首饰衣服罢了。”
　　茂苍闻言便冷了声音：“三小姐，你可别敬酒不吃吃罚酒。何必与我兜圈子呢？你与侯府联姻目的为何，打量咱们不知道么？若非有把柄在手，你能四肢健全地活着出来？”
　　心思几个转圜，陈安桥大概猜到了外头的动作，只好一改唯唯诺诺的模样，顺着茂苍的话头说：“今我为鱼肉，自然是要谈一谈条件的。”
　　茂苍往前走了几步，弯下腰看着陈安桥，笑道：“这才是能在侯府与将军府周旋多日的三小姐嘛。”
　　陈安桥正了正身体，眼睛望向门口，道：“当初为表诚意，朱苅确实给了我一件东西。但当时我并没有发现其中的秘密所在，便一直没放在心上，也不曾随身携带。”
　　茂苍双手抱胸，寻了个凳子坐下。
　　“直到有一天，他问起我，言语中多有试探，我便觉出这东西要紧，便只说自己疏于收拾，需要找一找。”
　　陈安桥顿了顿，想到那段时间朱苅甚少归府，便换了说辞：“朱苅甚少归府，我寻到那东西后，便仔细研究了，也没发现什么不妥。待后来他回来了，便拿给他看，他却只看了一眼，连碰都没碰，只说让我收好。”
　　茂苍问：“是什么东西？”
　　陈安桥转过头，看着茂苍：“之前的那三个守卫打了我十六鞭子。”
　　狭小的地下室一阵静寂。
　　茂苍问：“三小姐的意思是？”
　　陈安桥忍着撕裂疼，勉勉强强扯出一个难看的笑来：“你帮我打回去，我就告诉你那东西是什么。”
　　看着那个难看的笑，茂苍微微皱了眉：“我替你打回去了，你是不是还有条件才能告诉东西在哪里？”
　　陈安桥没说话，只看着门口，算是默认了。
　　茂苍又问：“等你告诉了我那是什么，是不是还要满足你一个条件，你才会告诉我关窍所在？”
　　陈安桥轻声笑了出来：“您可真聪明。”
　　对面的人站了起来，走到他跟前，居高临下：“三小姐是不是对自己的处境还不够了解？”
　　往后一靠，陈安桥倚在了墙面上；“正是因为足够了解。所以才敢提条件啊。”
　　“您不听听我后面的条件吗？”
　　茂苍皱紧了眉头，又听陈安桥轻声细语道：“先告诉你也无妨。第二桩事嘛，得给我换个好点的大夫。我也不指望这脸能好了，可少受点罪也好啊，将来盖上层脂粉，不那么打眼罢？”
　　见茂苍神色中隐隐露出些鄙夷，陈安桥一哂，道：“第三桩嘛，可就简单些了，我还要仰仗着陈氏，好好活下去。”
　　说完，陈安桥斜着眼对上茂苍审视的目光，半分也不退缩。片刻后，茂苍道：“三小姐总该说一说那东西的价值。”
　　陈安桥道：“那要看您想得到什么样的结果了。是只想杀一个朱苅，还是铲除朱氏，还是连同他背后的江湖势力？”
　　茂苍听后却是冷笑一声：“三小姐莫不是在诓我？这样要紧的东西，他会时至今日才想起来？”
　　陈安桥扶着墙站起来，这地上阴冷，他有些受不住了。
　　“许多事情，都是关联着的，那件东西表面上无关紧要，可却是串起所有事情的关键一环。”陈安桥打了个喷嚏，连带着脸上的伤一阵剧痛，他伸手一摸，微微有些血迹渗出来。
　　看着手上那点微红，陈安桥问：“一张凳子上少了一个楔子，或许不会影响您坐，可要想坐的稳……”
　　茂苍有些拿不准。
　　这几日他在调查陈府与朱氏，侯府的确很不正常，朱友纪病了这么久，大多数时间都在闭门谢客，这几日却是一反常态，时常有人出入，至于陈府，内行人一看便知道是内紧外松，显然是在等着什么人自投罗网。
　　“倘若三小姐说的是真的，属下认为她很有可能把东西送给了陈府某个人，并且没有告诉他这东西的用处。”
　　魏暄的关注点显然不在这上面：“三小姐的性子，我喜欢。”
　　茂苍一愣，魏暄又道：“换个大夫去吧，想想也的确怪可惜。”
　　“那，”茂苍犹豫再三：“她的第一个条件？”
　　魏暄毫不在意：“你看着安排便是，她想打就打。只要套出了是什么东西就好办了，至于第三个条件嘛……”
　　茂苍还想说什么，可到底还是把话咽了回去，只道：“套出了东西，咱们自可去调查。”说完瞥见魏暄的眼色，茂苍立即拱手：“属下即刻去办！”
　　三个守卫各挨了十六鞭，陈安桥看得真真切切，那三人并不服气，甚至眼中还有怒火。这至少说明这三人的地位并不比茂苍低，或者是他们自认为自己的地位不比他低。
　　心里有了底，陈安桥便开始信口开河了。
　　“一块玉佩。”
　　“没了？”
　　陈安桥理所当然：“等大夫来了，我满意了，自然会告诉你其他的信息。我可没傻到你给一点甜头就全盘托出的地步。既然是交易，就该有一场交易的样子。否则你一走，他们报复我怎么办？”
　　茂苍睨了一眼身后的三人，有些不快。
　　“自然会如三小姐愿。”
　　茂苍带着三人走后，陈安桥陷入了沉寂。
　　康亲王与北蒙密不可分，他抛出了一个朱苅猜得到的东西，不知道这个消息，会不会如期传到他的耳朵里。
　　魏暄，到底会怎么做呢？
　　尚在沉思的陈安桥并没有意识到，在他身陷囹圄之时，居然与朱苅有了如此奇妙的灵犀。
　　茂苍得到了一块玉佩的提示，他并没有急着去寻找那块玉佩，而是通过丐帮的耳目，将这一消息泄露了出去。
　　朱苅万万没想到，陈安桥是以三小姐的身份被康亲王拿住了的。
　　“我也吓了一跳啊。”宝叔将东西递过来：“我一听这消息，就知道二公子定然是乔装了，便循着那夜的路线，找到了一处无人的民宅，里头的门被破坏了，翻得极乱，所幸，我们在床板底下找到了二公子当夜所穿的衣物，还有那块玉佩。”
　　朱苅回过神来，接过玉佩问：“民宅处需要好生处理，莫要让他们起疑。”
　　宝叔道：“我知道，那户人原与我们有些交情，近期不会回来的。”
　　如此甚好，当真是万幸。
　　握着玉佩，朱苅在思考茂苍的话有几分可信。那头的宝叔便将这几日的情况汇报了：“沈千万的那些宅子我们探查了多半，靠近东城门有两处最近有人出入过，我已通知了暗探严密监视，不过这两处地方周围，那个茂苍都没去过。”
　　“人关在别处。”
　　宝叔点点头：“不过他既然出来放消息，说明二公子那头也在积极应对。”
　　陈安桥必然知道了城南一案是康亲王的手脚，顶着三小姐的名号误打误撞地识破了这一点，说明康亲王必然将他此前放出去的鱼饵当了真。这番反钓鱼，是想她露出马脚。
　　“既然他说三小姐在王府做客，那我便去拜访一下又如何。”
　　宝叔不同意：“会不会太冒险了？”
　　朱苅道：“二公子的下落是首要。”
　　宝叔便不说话了。
　　朱苅道：“我知道你们担心我的安危，放心吧宝叔，我有应对之法。”
　　夜里，她差五味给康亲王递了拜帖。翌日一早，来给陈安桥看伤的大夫换了人。
　　半晌午时分，康亲王魏暄亲自到前厅迎接。
　　“世子今次来访，倒叫本王惶恐。”
　　朱苅左右看了看身后，道：“下官只身拜访，王爷府兵列阵威严，不知这惶恐从何而来？”
　　魏暄指着左右道：“正因为你要来，我才把他们拉出来充门面呐。”说罢招了招手，管事的躬身应下，侍女们捧着美酒佳肴鱼贯而出。
　　在侍女的指引下坐定，朱苅转头看了看四周，道：“没有想到如此王爷客气，这还不到午膳的时候呢？”
　　魏暄捏着酒杯奇道：“怎么世子急着走？”
　　“只要王爷不急，下官又有什么好着急的呢。”随意笑了笑，朱苅看着那一桌子菜肴，随手捡了样东西吃了起来。
　　魏暄手里仍旧捏着杯子，看着她把桌上的菜抖吃了个遍，眯着眼问道：“好吃么？”
　　朱苅举着筷子，闻言看了他一眼：“府上厨子手艺比起王府的是在差太远了。王爷别介意。”说完埋头继续吃了起来。
　　管事的见状笑了笑，招呼了侍女上前侍酒：“没个眼力见的，让世子就这么干吃？”
　　侍女上前便要斟酒，朱苅一把捂住了酒杯，那侍女普通一声便跪了下去。
　　朱苅抬眼：“战事紧张，酒便不必了，万一陛下召见，恐冒犯天家威严。”
　　魏暄将手里的酒放到鼻下闻了闻，道：“以世子的本事，这点酒不打紧。”
　　侍女打着颤又要来斟酒，朱苅分毫不让，那侍女脸色难看的快哭了。
　　“若王爷肯将陈氏交予我，便不打紧。”
　　这么直接？魏暄侧头看向随侍在侧的茂苍，茂苍朝管事的使了个眼色，管事的便招呼着侍女们散去了，唯有厅外一溜水儿的府兵，仍然杵得笔直。
　　魏暄做出一副好奇的模样来：“世子与陈氏和离后，感情还这般要好？竟然追到本王府上来，私会？”
　　朱苅放下筷子，很是认真的看着魏暄：“陈氏手里的东西，咱们都还没有拿到手，王爷不必试探我。”
　　脸色微沉，魏暄道：“既如此，你又何必来这一趟？”
　　手里握着的酒杯沾染了人体的温度，朱苅把它拿上来，对着光线看了片刻，道：“我来确认这件事啊。”
　　“什么事？”
　　朱苅放下酒杯，笑道：“确认王爷手里没有我想要的东西。”
　　一旁的茂苍心头一跳，暗自思索着是哪里出了纰漏，那头朱苅又开口了：“她倒也聪明，知道陈家保不住她，转而投靠了王爷。”说着还叹了口气：“早知今日，当初便不该轻易放她离开。”
　　魏暄又侧眼看了一眼茂苍，心中的疑虑陡生：“陈氏的身份，本王也有所耳闻，只是仍旧忍不住好奇，以你的立场，怎会与她如此结怨呢？”
　　岂料朱苅面不改色，反而饶有兴致道：“看来她还向王爷提了其他要求？”
　　朱苅的话无一不是在印证陈安桥的说辞，魏暄忍不住怀疑自己是不是被下了套。
　　“为王爷着想，下官还是提醒一二吧。”朱苅站起身，理了理衣袍：“与聪明人打交道一定要多留几个心眼。倘若王爷想明白了，愿意与我合作，便将人送出城去。想来也不算违背你们二人之间的盟约吧？”
　　朱苅走了许久之后，魏暄才转头问道：“河州盛传，世子朱苅并非永定侯血脉？”
　　茂苍不明所以，这不是早就传开了的事吗？又听他自言自语道：“当年他与陈二同年同月同日生，临安城里对于两家的热闹可是没少传。”
　　“同是难产，陈府门户大开，侯府戒备森严，或许曹氏准备的孩子的确没有派上用场，但若是侯府自己准备了呢？”
　　那句非永定侯血脉，指的不过是朱友纪一人罢了。
　　茂苍明白过来了：“若陈氏掌握的证据是这个，那咱们可不好查啊。”朱氏好歹也是世家，子子孙孙的旁支哪里查的过来？
　　魏暄道：“陈氏不是说，凭借这个东西，可以扳倒朱苅背后的势力么？他背后最大的势力，是远在蜀郡的飞云阁。”
　　所幸魏暄最终并没有让茂苍想办法去查那个他不可能查得到的飞云阁：“陈氏手上的东西有点意思。咱们也要拿出适当的诚意来，地下暗室不大适合妇人居住，将她请出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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