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兔记

　　次日一早，朝会上便炸开了锅。
　　先是有人提议尽快定下和亲事宜，被皇帝拿春闱糊弄过去后，又有人说两位亲王也即将成婚，三喜临门乃是大吉之象，皇帝便沉了脸，这个时候北蒙的王子突然闯了进来，直接当着群臣的面说要娶公主回去。
　　有朝臣不满北蒙如此倨傲，当即站出来指责王子扰乱朝会，适才说三喜临门的那人闻言便反呛他不为大周国运着想居心叵测，随后加入口水战的越来越多，敖罕喊完话便抱着手在一旁看戏，适时出言讥讽一二，皇帝越听脸色越难看，最后丁如海站出来，声如洪钟般对敖罕道：“王子慎言。”
　　丁如海往常听朝会大多数时候就是来占个队形，左右治国之策有文官商议，陛下要征询意见也问不到他这里来，眼下群臣乍然听见这浑厚的一声，个个都看了过来，连敖罕都多看了他几眼。
　　“哦？”敖罕仍旧抱着手，就发出了这么一个疑问的字眼。
　　丁如海微微挪动了一下步子，正对着他，缓缓开口道：“陛下看重与北蒙的盟约，可王子方才所言，有损两国邦交。”
　　敖罕哼了一声，丁如海扬声打断他：“况且陛下一言九鼎，当年承诺了贤妃娘娘要为公主择一本国驸马，只碍于陛下疼爱，迟迟未曾有所行动罢了。”
　　敖罕道：“你也说了公主尚未婚配，本王替弟弟求娶公主又有何不妥？”
　　丁如海没说话，就这么看着他，一旁就有人接道：“王子可是听不懂大周话？陛下说的是择本国驸马。”
　　敖罕道：“北蒙与大周联姻，两国自然亲如一家！”
　　那人一梗，丁如海便接过话来：“陛下允诺，尚公主，自然要文武双全。”
　　方才那人赶紧附和：“正是！正是！”
　　此言一出，魏暄朝身后使了个眼色，便有人嘀咕道：“恕微臣孤陋寡闻，竟从未听闻此事。”
　　丁如海回过头，目光如隼看向那人，不冷不热道：“此乃陛下的家事，你自然应该孤陋寡闻些。”
　　那人心头一跳，仓皇低头，正在不知所措时，就听见皇帝道：“朕若应了和亲，便是食言，朕若不应，却又羞于面对北蒙。此事两难，倒让王子多心了。”
　　敖罕当即行礼：“原来是这个原因！皇帝陛下一早说明便是！北蒙诚心求娶公主，我那弟弟热衷大周风物，最是喜欢研读文林先生的著作，陛下大可放心！”
　　皇帝不咸不淡地看着他，丁如海会意，立即接道：“口说无凭。”
　　敖罕极为不满：“你待如何？”
　　丁如海这才出列：“陛下，臣有一个提议。”
　　皇帝面色稍霁：“说。”
　　群臣面色各有千秋，听丁如海道：“武举方过，春闱在即，天下才子俊杰聚集，又有北蒙使团，这实在是为公主择婿的最佳时机啊。”
　　丁如海话音刚落，永定侯一贯和稀泥的也跟着出来表示附和，也不知是谁嚷了一句：“永定侯世子大婚在即，这难不成临时想改主意，去做驸马？”
　　身后有人跟着掩嘴而笑，朱友纪来回看了看，打着哈哈道：“争来争去有什么意思，寻常人家说亲还要相看一二呢！”说罢便朝陛下拱手行礼：“微臣认为大将军的提议，甚好！”
　　于是，皇帝便采纳了丁如海的提议。
　　群臣还未散去，消息就已经满宫皆知了，贤妃娘娘大大的松了一口气，琇莹却惊问道：“怎么这么快？才三天时间？”
　　宫女回禀道：“北蒙使者说汗王年迈，此次出使不宜拖得久了。”
　　琇莹抿着唇看向贤妃，那宫女便自觉退下了。
　　片刻后，贤妃似是下定了决心般咬牙道：“三天也是好的。至少陛下和娘娘是向着咱们的，就算那头不成，还可以在招亲会上做些手脚。”
　　琇莹尚在担忧，外头便有宫女来报，说皇后娘娘请贤妃过去说话。贤妃道：“知道了，容本宫换身衣服。”
　　宫女应声在门外等候，贤妃便唤来嬷嬷，低声耳语一番，隐约间只听见“备礼”、“亲自”等字眼，那嬷嬷躬身退下，她这才拉着琇莹的手道：“你不要乱走，这几日就在宫里好好呆着。记住了没？”
　　琇莹忙不迭点头，贤妃换了身外袍便往皇后宫里去了。
　　午后，宫里传了两道旨意。
　　傍晚时，朱苅提前从大营回了侯府。
　　朱友纪捏着那明黄的圣旨，面色很是焦急：“我、我就是跟着丁将军随口附和了那么一句，这叫什么事儿啊！”
　　曹锦招手叫朱苅过去，安慰道：“圣旨已经接了，还能退回去不成？”
　　朱友纪唉了一声，朱苅便问：“可是公主择婿一事？”
　　曹锦点点头，看着那圣旨道：“你说六部人才济济，陛下怎么会把这差事交给你呢？”
　　朱苅刚坐下，闻言一愣：“陛下给了差事？”
　　朱友纪便将圣旨递了过来：“自己看看吧。”
　　接过圣旨看了两眼，朱苅便扯着嘴角笑了：“陛下要考教未来的驸马，却叫我去做这个恶人。”
　　那圣旨通篇辞藻浮夸地夸赞朱苅文武双全，末了提了一句礼部人手不够，公主择婿要紧，让朱苅负责文试。
　　朱友纪道：“我看朝会上个个都打着算盘呢。你说你才多大，又是马上要成亲的，陛下怎么把这差事给你了呢？”
　　曹锦劝道：“侯爷别动气。”看了看他的脸色，继续道：“您也说了朝臣们各怀心思，陛下又不是只委派了咱们一家，还有丁将军呢。”
　　朱苅好奇道：“丁将军？”
　　曹锦笑道：“那个丁七，不是同你比试过么？陛下让他主武试。”
　　朱苅：……
　　两个十七八岁的少年郎，朱苅放在朝堂上尚且是个连话都说不上的，那丁七更是连半点官职也无，这位陛下可当真是不按套路出牌。
　　想了想，朱苅问道：“传旨的公公可还说了其他？”
　　朱友纪道：“左不过是替陛下分忧，让你进宫一趟。”
　　曹锦便抬眼看了朱苅一眼，朱苅心中了然，只道：“知道了，儿子换身衣服这就进宫。”
　　朱苅回到房，简单梳洗后换上曹锦送来的朝服，屏退左右道：“母亲。”
　　曹锦便低声道：“传旨的公公没有话，倒是他身后跟着的小太监偷偷递了话。”
　　耳语过后，朱苅颇为惊讶，思量片刻道：“儿子知道了，定会当心。”
　　朱苅进宫的时候，丁七正好离宫，两人在宫门口打了个照面，身无官职的丁七倒是十分规矩地下来行了礼，没个形状地滑嘴道：“要见世子一面可不容易啊。”
　　“丁公子见过陛下了？”
　　丁七点点头，十分不解：“我这点拳脚在世子面前都不够看的，陛下这是哪里想不开了。”
　　朱苅便笑了：“丁公子在宫门口说这话，也不怕传到陛下耳朵里去。”
　　丁七摆摆手，无所谓道：“左右差事办砸了陛下一样不会轻饶了我，且让我放肆一回。再说，世子可不是爱嚼舌根的人。”
　　朱苅含笑不语，丁七便道：“行了行了，你赶紧去吧，陛下正等着你呢。”
　　说罢径自走了，朱苅侧过身看着丁七的背影，若有所思片刻，在侍卫的催问下递了牌子入了宫门。
　　丁七则是马不停蹄直奔回府，约摸过了两个时辰后，又悄悄摸摸翻去了陈安桥处。不过这回他运气不大好，刚爬上墙头就看见了魏琰与陈安然。
　　陈安然垮着一张脸瞪着丁七，魏琰则是恨铁不成钢：“你怎么还翻、墙？”
　　陈安桥闭着嘴巴没说话，脸上神情诡异。
　　丁七犹豫片刻，还是翻了进来，打着哈哈道：“哈、哈哈，习惯了。”说罢还抠了抠后脑勺，看陈安桥神情不对，便不敢随意说话了。
　　片刻后，陈安然沉声道：“你也知道了？”
　　丁七：？？？
　　闻言魏琰颇为诧异地看了一眼陈安桥，陈安桥则好不尴尬的咳了一声。
　　丁七：！！！！！！
　　然后便听陈安然叹气道：“我就说这事儿迟早露馅。”
　　陈安桥嘟囔道：“我看你挺起劲的。”
　　陈安然一瞪眼，陈安桥立马哑声。
　　四周空气安静了片刻，魏琰扯着嘴角强行让自己看起来正常一些，有意无意间目光扫过丁七：“怪道安桥近来甚少露面。”
　　丁七被那轻飘飘的一眼扫了个寒噤，道：“我这不是有急事嘛，那个殿下您怎么进来的？”
　　魏琰却不答话，问道：“既有急事你便先说。”
　　丁七摆摆手：“啊哈哈，也不是很急。殿下您没说完罢，您继续。”
　　魏琰只笑了笑，然后不咸不淡道：“怎么这事我竟听不得？”
　　丁七心道这不是我要瞒着你的啊，你冲我发什么火？口上却不敢造次：“殿下哪里的话！这不是那个、先来后到嘛。”
　　陈安然似是受不了了，木着脸丢下一句：“此事要紧，还请两位务必守口如瓶。”便转身走了。
　　这尊大佛一走，三人肉眼可见的松了口气，丁七瞅着瞅着便觉出不对劲来：“殿下，您跟着喘什么大气呢？”
　　魏琰颇有些不自在，陈安桥则是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怎么你在外面没瞧见灵宝么？”
　　合着这人也是翻、墙进来的！想了想适才陈安然的脸色，只怕七殿下进来时，刚好碰见了来不及换衣服的“陈安好”罢。
　　于是丁七哎哟了一声：“你说你们府上就这么点大，这事儿能瞒得住才怪了！如今倒好，还连累着我开罪了殿下。”
　　魏琰眉毛一挑，并不出声。
　　陈安桥便道：“你不是有急事？”
　　丁七看了一眼魏琰，讪笑道：“还是殿下先说罢。”
　　三人莫名其妙僵持了片刻，还是魏琰先开口：“我要说的怕是与你要说的，是同一桩事。”
　　丁七便头疼起来：“公主择婿？”
　　魏琰点头，陈安桥便笑：“咱们丁七公子如今可是领了皇差了。”
　　丁七啐道：“这好事让给你！”
　　陈安桥道：“我可没丁七公子的本事。”
　　丁七苦着脸：“我也就有一把子力气。你又不是不知道那个塔拉，打小就是气力大闻名四境的。”
　　陈安桥调笑道：“人家还钻研文林先生的著作呢。光是这一点你就没得比。”
　　丁七道：“那可不是！陛下怎么挑了我呢！打架可以，折条胳膊我都不带喊一声疼的，可这赌的可是公主的亲事。”
　　两人一个急得跳脚，一个端着笑脸看戏，魏琰便接了一句：“这是贤妃娘娘的意思。”
　　丁七瞪大了眼睛，陈安桥也敛了笑容。
　　“散了朝会，中宫便传了贤妃娘娘去说话，父皇的意思是让琇莹公主自己选。”
　　丁七闻言更加紧张了：“陛下不会是让我娶公主吧？”
　　魏琰便冷了脸：“怎么琇莹配不上你？”
　　丁七心头一跳：“是我配不上公主！殿下啊，我的名声已经这样了，何苦拖累公主？”
　　陈安桥道：“陛下不是让你娶公主，是让你主武试。你还记不记得你同世子的比试？”
　　脑子一轴，丁七问道：“又要我去跟广惠禅师借塔林？”
　　陈安桥：……蠢死你得了！
　　“眼下大周与北蒙关系特殊，单纯比武容易误伤，万一出点岔子，两国怕是从此交恶，何况城中还有曹氏势力作梗。”
　　魏琰接道：“朝会上提出公主择婿的是令尊大人，第一个附议的是永定侯。后来贤妃娘娘又从皇后娘娘口中听说了你们二人的比试，便自己去同陛下说了。”
　　丁七想了半天，憋出一句：“这么听起来……还是挺草率的啊？”
　　陈安桥道：“陛下的意思已经很明确了。丁伯父与永定侯都是老臣了，有些事情不能让他们俩去做。这样说你明白了吗？”
　　丁七看了看魏琰，又看了陈安桥：“这是要我搞黑幕的意思？”
　　魏琰咳了一声，道：“倒也不是黑幕。你主武试，规则自然由你定。想一想广惠禅师当初定的规矩，你能说他搞黑、幕吗？”
　　犹豫片刻，丁七道：“可我爹说，让我公平公正啊？”
　　魏琰挑了挑眉，陈安桥道：“规则是公平的，没让你偏心。比试过程中，总有些人力所不能控制的状况，至于胜负如何其实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大周不能丢了面子还丢里子。”
　　大周比武可以不赢，但公主做出的选择要让北蒙找不到空子。
　　这既是黑、幕，又不是黑、幕。
　　丁七皱着眉头看向陈安桥：“陛下还有后手。”
　　魏琰没说话，陈安桥也沉默了一瞬：“这不是早就知道了的事么。”
　　“那为何还要闹这一出？你也说了，比试过程中总有人力所不能控制的状况，万一……”
　　万一什么？闹这么大动静，给足了那些人往来走动的机会，不是么？
　　陛下病了一场，群臣之中便已经有人敢明着在朝堂上与陛下呛声了。不下一剂猛药，怎么诈的出来曹氏埋在地底的火药？曹伯韬远在江南尚且能够左右他们，不把临安城曹氏的暗棋除掉，收服北蒙那颗乱窜的心，陛下怎么放心与北蒙合作？
　　这么一捋，丁七便明白为何要让朱苅主文试了。
　　武将世家出身，陛下新近提拔的振武将军，在来州与河州都有势力，如果说他丁七是那颗让北蒙放下戒心的蒙汗药，朱苅就是梗在北蒙咽喉处的一把利剑。
　　陛下不仅仅是要敲打北蒙，这是还要敲打薛成韶啊。
　　陈安桥看了一眼魏琰，两人目光相接，他道：“陛下算无遗策，怕是还有咱们不知道的事情。”魏琰便撤了目光端起茶来，陈安桥便对着丁七道：“所以，你大可放心。”
　　丁七便记起之前陈安桥的话来，嘴唇动了动，到底只说了一句：“这事儿我虽不擅长，可还有广惠做军师。也算十拿九稳了。”
　　魏琰将剩下的半盏茶放下，道：“其余事情如何发展自有朝臣们去解决，只要琇莹无事，我也就放心了。”
　　丁七没敢接话，陈安桥便敲了敲空了的茶壶：“这天也晚了，两位事情也说完了，该走了。”
　　魏琰目光一顿，并无多余表的表情，只道：“确实不早了，咱们走吧。”
　　被点了名的丁七一愣，下意识看了陈安桥一眼，陈安桥适时打了个呵欠，丁七只好道：“哦，走、走。哎呀这一天可真累。”
　　说罢爬起来便往外走，出了门便看见小鹊儿正守在门口，见他出来很是不满地偏过了头。两人走到墙边，丁七回头看了看披了斗篷的魏琰，做了个“请”的姿势，魏琰有些尴尬，还想谦让一二，丁七道：“还是殿下您先请，这院墙滑，天又黑，你要是滑倒了我还能接应一二。”
　　魏琰咳了一声以掩尴尬，正要翻、墙时，丁七顺势蹲了下去，语气极为诚恳：“要不您还是踩着我的手上去吧。”
　　魏琰：……
　　丁七道：“那什么，您要是摔了，陈府定然要请太医来的，回头可怎么解释啊。”
　　铁青着脸，魏琰说不出反驳的话来，毫不客气地就着他的手爬上了墙，朝外头吹了声不大响的口哨，丁七拍拍手站起来，刚喊了句“殿下”，魏琰便转过头打断了他：“闭嘴！”
　　悻悻地闭了嘴，魏琰翻身下去，就看见灵宝一脸惊恐地模样：“殿下您这是被发现了？”
　　魏琰拍了拍衣袍，又整了整斗篷，回头看了眼墙头，灵宝跟过去一看，见是丁七顿时松了口气。
　　“走了！”魏琰没好气地招呼灵宝，灵宝朝着丁七躬身行了一礼，忙不迭跟了上去。
　　丁七骑在墙头上，闷着头笑了片刻，正要下去时，忽觉腿上被什么东西砸了一下，回头一看，就看见小鹊儿撅着嘴不大耐烦地指了指身后。
　　陈安桥抄着手迈着缓慢地步子走过来，抬头看着丁七，丁七回头见魏琰早已没了影，便跳了回来：“怎么？还有事？”
　　小鹊儿噔噔噔跑开了，陈安桥望着那堵空墙道：“今夜我说的话有些过了，你要忘了那些话，不论谁提起，你也装作不明白。”
　　丁七莫名其妙，又听陈安桥道：“包括殿下。”
　　丁七伸手便探向了陈安桥的额头，陈安桥眉头一蹙，听见丁七疑惑道：“也没发烧啊，说什么胡话？”
　　陈安桥：……
　　“听不懂就算了，赶紧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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