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兔记

　　被人议论纷纷的三小姐，此刻作为一个被陈家公然逐出家门的可怜人，正躺在侯府的小院里养伤。
　　门外头的丫头们小声嘀咕着：“这位陈姑娘好大的气性啊。不让人近身伺候就算了，还一身的毛病。”
　　另一个嘘了一声，道：“听说她是年节的时候才从汝南来的，不懂临安的规矩。由着她去吧，咱们世子把人接回来已经闹得风风雨雨了，别让她再折腾出什么事来就是。”
　　适才那个似有不满：“虽说是陈大人家的表亲，可咱们世子当真要娶她么？”
　　另一个没说话，外头逐渐安静了，陈安桥黑着脸坐在床边，有点发懵。吕兰英跟他说侯府不会怀疑，他还当是她被骗了，没成想是真的。
　　不怪陈安桥发懵，整个侯府从上到下透着不对劲。
　　坊间传言手段雷厉、心机深重，求着他母亲送人进来的侯府夫人至今没有出来看一眼，传言苛待下人、喜怒无常，从不亲近女人的世子昨儿晚上是把他抱回侯府的。
　　想到这里，陈安桥双手掩面，老天作证，便是临安城盛传的魏琰和丁七，也没做过这种事，这可真是……
　　太丢人了啊！
　　好一阵羞愤过后，他双手一摊，整个人往后倒去，如今木已成舟，这场戏不做也得做下去了，如今要紧的，是怎么保证自己在不露馅的同时，把朱苅的底摸清楚。
　　这也是陈安然最后同他说的话：“侯府在明面上是投靠了陛下没错，你就不好奇他为什么还要防着陛下么？”
　　陈家在皇帝心中是什么位置，曹锦不会不知道，引一个陈家的人进门，实在是一手好棋。这个凭空捏造出来的三小姐，无论是聪明还是蠢笨，能让她接触到的消息，必然是永定侯府处理过的，而有个明面上是陛下的人在侯府，陛下便不大可能再安插人手进来。
　　侯府既投靠了陛下，为什么还要这般明显地防着陛下？这无异于是在给陛下上眼药。
　　还是说朱苅放陈家的人进来，就是在进一步向陛下投诚？或许他们看出来陛下想要插手，可碍于某些方面的原因，不能做的过于直白？
　　好像都有可能，又好像都有些牵强。正在他揉着脑袋尝试从这里面找出一些头绪来时，房门被人响了。
　　外头传来点翠的声音：“三小姐，奴婢点翠。”
　　陈安桥只好将被子拉起来，斜靠在榻上，捏了捏喉咙细声道：“姑姑请进。”
　　点翠进得屋来，四下看了看，道：“世子这些日子忙，早起吩咐了奴婢一定照顾好姑娘，所以奴婢特意来问一声，姑娘可觉得哪里不方便？若有不方便的地方尽管提。”
　　陈安桥头大起来，只好垂下头强忍住情绪，拿手悄悄在自己大腿根上狠狠掐了一把，掐出点眼泪花来：“我、我只是、我犯了错，幸得世子宽容，不与我计较。只是家里……”
　　话不说满，陈安桥适时抽起了鼻子，寻思着这话是同楼子里的姑娘们学的，该不会有些太过明显了吧？
　　他这头忐忑，却听点翠轻声道：“姑娘且放心，世子已经托了夫人去府上拜会了，总不会让姑娘的清誉平白没了的。”
　　陈安桥：？？？难怪这么大的事，曹夫人也没露个面。
　　想了想陈安好这个人的行为模式，他做出一副既开心又担忧的模样来：“真的吗？”
　　点翠露出一个看不出神色的微笑，看得陈安桥心里一跳，这个点翠，该不会是知情人吧？正在狐疑，便听点翠道：“夫人有意给世子挑个好姑娘，可是外头送来许多不明不白的人，只怕委屈了三小姐。”
　　陈安桥脑子里登时绷紧了一根弦，这话听着，怎么有些不对劲？
　　便见点翠看着他，试探着问道：“当然了，姑娘若是不满意，外头庄子里养着的，自然是要遣了的。”
　　果然不对劲！可依着三小姐的性子，她该怎么说？陈安桥憋了半响，才吐出一句话来：“我、我虽然羡慕父亲待母亲的一心一意，可、可也明白……”
　　要命了啊，说不出口啊，陈安桥闭上眼，一咬牙：“我明白婚姻大事须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夫人的好意，我心领了，日后有机会，定当言谢！”
　　听完这句话，点翠倒是愣了一瞬，不是说三小姐痴迷世子，死活要嫁进来么？这是怎么了？
　　陈安桥说完，头埋得更低了，点翠左右看了看，心里便明白了，虽说这事儿夫人不怎么生气，还想着借机会同陈家拉近关系，可这位到底还是个姑娘，挨了打被赶出府不说，如今已然有些风言风语，想来是有些担心陈家执拗转不过弯来。
　　想明白了这点，点翠便有些同情这个姑娘起来。
　　陈家这个过继来的三小姐，是个什么身份背景呢？
　　陈安好，原是汝南府老陈家嫁出去的女儿生的孩子，吕夫人早些年回汝南，同那位陈小姐结识，很是投契，后来吕夫人诞下二公子，母体受损，不能再生育，可两口子偏生还想要个女儿，适逢次年那位陈小姐生下这丫头后撒手去了，吕夫人一时感念故人，便认了这个丫头做女儿，只是那几年陛下同世家斗得厉害，临安城也算不上太平，所以一直没有带回来。
　　为什么今年要带回来呢，据说是老陈家最后一个老太爷死了，而那位老太爷也是个没后的，这样一来，三小姐在汝南的身份就很尴尬了，于是她父亲续娶的那位夫人便动了心思，想拿姑娘的婚事替她哥哥在临安城里谋差事。吕夫人知道消息后很是震怒，又考虑到汝南老陈家已经没人了，一直将三小姐放在汝南也确实不妥，便在年前将这桩事料理了，紧着将人接了过来。
　　点翠其实是不知道她们家夫人的计划的，陈仪平年前就在醴州办案，腾出些人手料理一下家事实属正常，至于是怎么料理的，左右老陈家没人了，那家人也迁走了查无可查，这个身份，可以说是万无一失了。
　　所以在点翠的认知里，这也是一个无依无靠的可怜人，虽然能得陈家照拂，可到底不是人家亲手养大的，一朝犯错，还是被人赶了出来。
　　于是她说：“姑娘不必难过，陈大人虽然严苛，可满临安城的人都知道，吕夫人最是心软的。”
　　只要她不再试着套自己的话，陈安桥乐得见好就收，充满感激地看着点翠：“多谢姑姑愿意和我说这些话。”
　　点翠再次看了看屋子，道：“那姑娘好生歇着，奴婢先退下了。”
　　目送走点翠，陈安桥栽倒在榻上长长吐了口气，还未来得及细想点翠的来意，便听见一个戏谑的声音传来：“好一个三小姐呀！”
　　陈安桥一个激灵翻起身来，哪里有半分挨过打的模样，看着来人瞪大了眼睛：“你怎么混进来的？”
　　那人正是丁七。
　　丁七抱着双臂将陈安桥上下打量一阵，末了摇摇头，叹道：“没想到啊，你竟是嫁了侯府，啧啧啧。”
　　陈安桥一边朝外张望一边回头瞪他，确认外面没人后才道：“胆子够大，永定侯府也敢偷进来？”
　　丁七笑了笑，道：“朱苅那小子当真封了个振武将军，被陛下送到京畿骠骑营去了，这个点，他跟着他老子正在大营里呢。”
　　陈安桥放下一颗心，闻言莫名其妙起来：“他去大营，永定侯跟着凑什么热闹？”
　　丁七照例自己寻了个椅子做下，四下看了看这个房间，笑着说：“陛下还赏了朱苅一套宅子，敕造将军府。永定侯是跟着去挑府兵的。”
　　陈安桥眉毛皱的老高，这是什么意思？
　　丁七笑完了，这才冷着脸道：“名义上，陛下是让朱苅跟着我爹学带兵，可实际上，这是把京畿骠骑营直接给了朱苅。”
　　不怪丁七要冷脸，原先以为陛下扶持朱苅只是要分走薛成韶手里的来州军权，谁能料到陛下会把京畿骠骑营给他呢？
　　陈安桥看了一眼丁七，丁七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骠骑营被削减近半后归入羽林军，丁如海这些年挂着大将军的头衔很难才保持住了两头的平稳。从心而论，陈安桥认为这个安排并无不合理之处。
　　可武将军权被削，怎么说都有些不吉。
　　犹豫片刻，陈安桥问：“难道是广惠禅师同陛下说了什么？”
　　丁七眉目间神色隐约有些不确定，想来事发突然，他们还不及同广惠对话。
　　果然便见丁七将头一偏，略有不满道：“老头子说不必去问，不论是禅师的意思还是陛下的意思，咱们听令即可。”
　　陈安桥看着丁七，“嗯”了一声，道：“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丁七突然便烦闷了起来，挥了挥手道：“罢了罢了，我就是来看看你，怎么回事啊？你大哥唱哪出？”
　　陈安桥：……
　　看见陈安桥吃瘪，丁七突然觉得心情便好了，脸上又挂起了调笑。一见那笑，陈安桥便知道这厮肯定是看见昨天晚上的经过了，便没给他好脸色：“把你的嘴闭紧点。”
　　丁七无所谓般耸了耸肩：“还有必要怀疑人家吗？”
　　陈安桥道：“那你在酸个什么劲？”
　　丁七一梗，不说话了。
　　陈安桥想了想，道：“他若忠君，骠骑营给他又何妨，他若是披着羊皮的狼，咱们须得趁早撕下他的伪装。我在侯府呆不长久，以后身份不便，还需要你帮我打打掩护。”
　　丁七转过头来，狐疑的看着他：“怎么，还要装下去？我就很好奇了，你们家到底怎么想的？”
　　陈安桥答不上来，两人大眼瞪小眼干瞪了片刻才问道：“朱苅的府兵不从侯府出，这意味着陛下绝不仅仅只想给他一个京畿骠骑营这么简单，你知不知道他那将军府有多少配额？”
　　丁七比了个一。
　　陈安桥咋舌，武将明面上可以蓄养的府兵都是有限制的，就连丁如海的大将军府也不过一百二十，朱苅一个五品杂牌将军，陛下是疯了么给他一百？难怪丁七脸色难看，只怕丁如海手下众将也是不服的。
　　朱苅在防着陛下，陛下也在防着朱苅。这就很微妙了。
　　陛下巡视骠骑营，朱苅舌战群将若只是纸上谈兵，那么过了武举，便是剩下一个实战有待考量，而丁如海对待手下一向认真，只要朱苅不蠢，出头是早晚的事。
　　琢磨片刻，陈安桥道：“朱苅深受皇恩，今后的路不好走啊。”
　　丁七突然一哂，低声道：“你先管好你自己吧。外头来人了，我先走一步，得空再来看你。祝你好运。”
　　说罢便顺着原路翻窗而去，陈安桥手忙脚乱钻上榻，门外果然响起了脚步声。
　　是曹锦领着身边那个严肃的月霜来了。
　　二人一进屋，曹锦便去了披风，走过来将陈安桥垮了一半的被子拉了上去：“你母亲都与我说了，汝南不比临安，你身子差些正常，这两年好好调养调养。”
　　陈安桥在心中腹诽：这是真把我当儿媳妇了？
　　“夫人见过母亲了？她、可还生气？”
　　曹锦轻轻掩了掩嘴，道：“你母亲哪里是生气，分明是让陈大人给吓的。”
　　陈安桥憋出一个笑来，十分牵强，曹锦又道：“我们家阿苅打小在外头长大，同我不怎么亲近，我又是个性子闷的，好在你是个胆大活泼的，我很满意。”
　　陈安桥那个牵强的笑也维持不住了，这什么意思？这是用最温柔的语气拐着弯骂他、骂陈安好不守妇道吗？
　　“你别多心。”许是看出陈安桥脸色不大对，曹锦伸手替他理了理鬓边耳发：“外头只知道我原先在岳州住，却不知道我在岳州做什么，来临安之前，我也是见不得那些闺训的。”
　　经她一提醒，陈安桥便想起来了，他母亲同他说过，曹夫人先前是飞云阁底下的人。于是他试探着问：“在岳州？”
　　曹锦点点头，道：“前尘往事，不提也罢，你只需记得一点，在我跟前，大可不必守那些规矩。”
　　陈安桥尴尬不已，只道：“规矩还是要守的，我、我尽量……”
　　曹锦只当三小姐害羞，便不再提此事，道：“面子上的功夫还是做一做，午后你休息一程，我差人送你回去，过几日我差人过府，你好好养着。”
　　这便是议定了，陈安桥应了声嗯，曹锦便领着月霜走了。
　　回到自己屋里，月霜这才皱着眉头问：“以前从来没听说陈家有这么号人物。陈府那边的下人也不知道有这么个三小姐。”
　　曹锦道：“汝南府才多大？教会她规矩前，自然不能领回家。况且世子那日也说了，确实碰见过一个陈家的表亲，虽然没看清相貌，可从身高和声音上来看，是同一个人。”
　　月霜又道：“可是她也太……她这样痴迷世子，万一惹出事端可怎么好？”
　　曹锦拆耳环的动作一顿，月霜又道：“我有些担心。”
　　陈仪平家里出了个断袖的亲儿子他尚且没气到如斯地步，这姑娘到底做了什么把陈仪平逼到这个份上？
　　放下耳环，曹锦慢条斯理道：“老太太在世时，她想尽了办法也没能请来陈府的人。你道是为什么？”
　　月霜道：“陈仪平不想同侯府有牵扯。”
　　曹锦转过身，道：“没错。可如今咱们找上门去说亲，他又为何答应？”
　　月霜两条眉毛又皱到一起了。
　　“不给一个不得了的原因，他拿什么同陛下交代？又拿什么去堵住旁人的嘴呢？”
　　忠君正直的陈大人，在侯府落魄时避之不及，在侯府崛起时，却变出个女儿嫁过来，放在谁嘴里，这都不会是什么好话。
　　“陈大人聪明着呢。这丫头或许是喜欢世子没错，可未必就犯了什么了不得的过错。她也不是个蠢笨的。”
　　见月霜仍旧皱着眉头，曹锦便伸手戳了一下她的额头，道：“咱们原也不是真的给阿苅娶媳妇儿，不过是寻个借口让陈家替陛下送个人进来。届时有陈大人替咱们做掩护，阿苅才不会暴露。”
　　月霜这才松了松眉头，曹锦边笑边摇头，在外头野了半日的云姜便冒冒失失地跳了进来：“姑母！”
　　看见云姜，月霜可算恢复了严肃，杵在一旁看着云姜，将云姜看得头皮发麻。
　　曹锦招了招手叫云姜过来，拉着人问：“阿姜回来了？去哪儿玩了？”
　　云姜凑近曹锦，避过月霜的视线，道：“表哥什么时候回来？一大早就不见了人影。”
　　曹锦道：“许是不到天黑回不来了。你有事找他？”
　　云姜撅着嘴：“我听外头的人说，表哥带了个女人回来？”
　　曹锦笑着道：“消息传得这么快？”
　　云姜便睁大了眼睛：“竟然是真的？我怎么不知道？”
　　曹锦笑出了声，道：“昨儿回来时，你早睡下了，谁会专门去叫你？又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
　　云姜还欲发作，曹锦便拍了拍她的头顶，好笑道：“行了，这里没外人，演一演就够了。”
　　耸了耸肩，云姜又道：“那我去见那位三小姐啦？”
　　曹锦道：“安好姐姐可不是你姑母我，别动手啊。”
　　云姜应了一声，一溜烟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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