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兔记

　　云姜打小活在祈云山，莫问倒是早些年带她下山玩过，可锦官城到底比不上临安城热闹，跟着杜克己下山来也没那个机会到处走走看看，这回见着临安城的繁荣，颇有些乐不思蜀的味道。
　　“苅表哥，临安城总是这么热闹吗？”
　　朱苅起先还能牵着她，怕她走散了，可云姜哪里是牵得住的，不一会功夫便像匹脱缰的野马到处窜了起来，围着朱苅叽叽喳喳问个不停。
　　“平时没有花灯，逢年过节才会有。但年关是最热闹的。”
　　云姜乐开了花：“那我来的可真是时候！”
　　朱苅笑而不语，跟在云姜后边听她感叹着临安城的一切，五味抱着大小的东西凑过来，在她耳边低声道：“世子，这里不大安全。”
　　盯着云姜的眼睛没挪开，朱苅道：“前面是西市坊，阿姜还是别去了，东园离这儿近，咱们去那边看看，湖边兴许还有好玩的。”
　　云姜抬头看了看前头，回头问：“前边好像也很热闹啊。”
　　朱苅走过去，将她掰了过来：“那边是烟花场所，让姑父知道了我可没法和他交代。”
　　云姜眨了眨眼睛，朱苅便道：“唔，万一让十师叔碰见了，也不用回去交代了。”
　　杜克己是他们的噩梦，云姜果然再无异议。
　　两人一前一后走了几步，云姜突然几个快步追了上去，吊着朱苅的胳膊撒娇，朱苅低下头，便听见云姜在她耳边低声道：“有人在跟踪咱们耶！”
　　朱苅若无其事笑了笑，摇着头像是否定了云姜的什么要求，云姜又死缠烂打一阵，人群中突然就爆发出了一阵惊呼，五味警觉地回过头，便瞧见适才看过地杂耍摊子上起了火，舞火那人喷出来的火引燃了旁边的招福幡，火苗窜得极快。
　　人群呼啦啦远离了那处地方，正在街中间的五味首当其冲，被人群冲了个趔趄，手里的大小东西落了一地。
　　不好！等五味意识到不对劲，抬头去寻朱苅时，乱糟糟的人群里，哪里还看得见他们家矮个子的世子？连带着云姜小姑奶奶也不见了。
　　“世子！表小姐！”
　　朱苅看见火苗窜起来便感觉到四周有好几股视线盯了过来，然后一把拉过云姜便往街边退，谁知人群乱得比想象中快，浑身都警觉起来的二人敏锐地听见一声吹箭响，同时把人往自己这边带，再叫人群一冲，两人愣是就这么分开了。
　　云姜个子小，心里一急便将什么功法身形都忘完了，被人群活生生带出了好长一截，朱苅失了云姜的的那一刻便黑了脸，转头便在人群里锁定了两个鬼鬼祟祟接近她的人，两人猝不及防迎上朱苅满脸的杀气，被吓得一愣。
　　“五味！”
　　五味听见世子的声音，高声应道：“世子！”
　　朱苅已经将两人放到了：“去寻表小姐！”
　　五味四下看了看，哪里有表小姐的身影？只好大声喊起来，捡了个大概方向挤了过去。
　　丁七听见底下的动静，又从窗户上探出个头来来，看见底下有人跑过来，便问道：“怎么了？”
　　底下有人歇下来喘气，闻言抬头看了眼，道：“那头走水了，乱糟糟的都在跑。”
　　丁七道：“今日城中巡防比往日多了一倍，报了巡防没？”
　　那人道：“这么大动静，巡防肯定早知道了。”
　　丁七便探头往那边看去，果然就看见两队巡防赶了过来，将街上的人都劝开了，底下适才还熙熙攘攘的人群，此刻只剩下一众摊贩紧着收拾方才被撞翻的东西。
　　看了片刻，丁七道：“不对啊。”
　　陈安桥闻言看着他，只见丁七皱着眉头：“前头好像已经灭了……咦，那不是刚才那个丫头吗？”
　　丁七突然回头，看着陈安桥道：“你在这儿别动，我下去看看。”
　　说罢扯过一张窗帷把自己围了个结实，陈安桥支了双眼睛一看，只见刚才跟着朱苅的那个小丫头站在路边喘着粗气，一双眼睛茫然地看着后面陆陆续续过来的几个人，似是在看里面有没有朱苅。
　　而那几个人，个个身形稳健，手里一看就是捏着东西的，难怪丁七要下去，那个小丫头若不是撞见了丁七，只怕要横尸街头了。
　　几人跑到那丫头身边，那丫头浑然不觉危险，还在原地张望，陈安桥心道这个丁七怎么慢？
　　手脚慢的丁七刚到门口，就看见那小姑娘泫然欲泣可怜兮兮的看着面前的人，那人伸出手要去抓她的肩膀，丁七手里的杯子还没来得及扔出去，只见那小姑娘翻脸比翻书还快，一把抓住那人的手，一个大力一扯，紧接着抬脚一踹，那大汉先是猝不及防一弯腰，然后下巴上结结实实挨了一脚。
　　丁七可看得分明，那一脚踹得，下巴都错位了。
　　云姜踹完那一脚便借着人反抗的力道往上一跃，两腿跪在那人后背，两手扣住歪掉的下巴和耳侧反骨，就听见咔擦一声。
　　丁七摸了摸自己的脖子，默默缩了回去，上了楼就看见同样震惊的陈安桥。
　　底下的商贩忙着收拾东西，竟是无人注意到那一处小角落。许是被云姜小小年纪这样利落的手法吓到了，余下两人竟没有趁机上前，两人互相看了一眼，便听云姜道：“来都来了，你们还想走怎么？”
　　丁七：……
　　两人看着云姜，其中一个许是觉得方才不过是一时大意，朝另一个使了个眼色便朝云姜扑了过去，云姜转头就跑，一边跑一边扯下的披风往路过的小贩身上一扔，那小贩被兜头一吓，揭了披风便要骂，一抬眼就看见两个凶神恶煞的汉子拿着刀追一个小姑娘，登时吓得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云姜速度极快，回头看了一眼两人似是有犹疑，便停了脚步，高声喊道：“不是要杀我吗？”
　　小贩：？？？
　　两个杀手沉了脸，这个丫头有功夫，跑的极快，当即便要放弃她掉头回去，云姜却不肯放他们走：“都说了别想走了，怎么不听呢？”
　　说着竟是朝两人走去，路边还在收收捡捡的小贩们见势不对，缩手缩脚的躲了起来，丁七同陈安桥道：“她倒是讲义气。”
　　说完，便看见云姜从衣裙底下掏出了一把短剑，道：“我虽不怎么懂你们的规矩，可也知道我表哥是皇帝封的官，你们是哪个犄角旮瘩里养出来的黑面？”
　　话音一落，两人转头就跑，云姜飞身而起，一身轻功相当了得，看得丁七暗中叫了一声好。
　　两人也不顾什么计划了，翻上屋檐只管跑，陈安桥道：“把这两人截下来！快！”
　　丁七一愣，苦笑道：“好嘞。”
　　话音刚落，只听见两声闷响，然后一阵劈里啪啦，陈安桥偏头一看，两人竟是受了伤从房上跌了下来。
　　“表哥！”
　　原来是朱苅脱身来了。陈安桥便将丁七拉了回来，猫在茶楼里听墙角。
　　只听朱苅压着怒火冷声道：“曹伯韬的人情我早就还完了，回去告诉他，我舅舅的旧账是时候该算一算了。”
　　说罢便让五味来将人捆了，那两人眼瞧着不好，挣扎着捡起地上的刀，五味冷笑道：“困兽之斗。”
　　说罢刚拉开架势要动手，那两人却是一刀子捅向了对方。
　　五味：……
　　朱苅皱着眉头看了看四周，周围躲起来的商贩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有人站出来道：“这位公子，可要报官？咱们都可以做证人的，是他们先动手要害这位小姐。”
　　有一些商贩跟着点头，一些商贩埋着脑袋不敢吱声，朱苅道：“巡防军即刻就到，诸位还有生意要做，不便打扰。”
　　那人陪笑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朱苅点头算是谢过，眼睛瞄到云姜，不见了那件披风，便问道：“披风呢？”
　　云姜抬眼去寻，适才被兜了一头的小贩抖抖嗖嗖捧着披风过来，云姜蹦蹦跳跳跑过去接过：“多谢啦！”
　　小贩抖着嘴角没说话，旁边果然来了一队巡防军，呼啦啦便将现场围了起来，小贩忙不慌退到一旁。
　　来人看了一眼地上的尸体，眼珠子往周围一扫，这才拱手对朱苅道：“末将来迟一步，世子可有受伤？”
　　朱苅抖开披风给云姜系上，漂漂亮亮打了个挽花，这才回道：“不知将军怎么称呼？”
　　来人道：“末将是城防军王统领麾下护军佥事周岭。”
　　护军佥事？朱苅扯着嘴角笑了笑，道：“原来是周佥事。王统领近来可好？”
　　周岭却并不回答，只道：“世子出个门怎么也不多带几个侍卫？”
　　五味便冷了脸，朱苅看了看周岭，又看了看他身后跟着的十几个巡防军，反问道：“当年四王执政时，也是大年初一，那一年城防军好生威武，怎么到了周佥事这里，却连小小的巡卫也管不好么？”
　　周岭年纪轻轻靠着王益混入城防军，哪里知道当年城防军围侯府的旧事，此前王益被朱苅算计着带着来州佃户首告朱氏时，也只依稀听王益提过那么一嘴，王益顾及着旧事，将此事卸了个干净，周岭却是不大在意的。
　　如今朱苅提到此事，周岭还只当他是看不自己，颇有些不服气，道：“城防军掌城防要务，末将虽只是个佥事，可也知道今非昔比。”
　　丁七在楼上听得直叹气，偷偷同陈安桥咬耳朵：“这个周岭是个什么人？护军佥事？我怎么没听说过这么个官职？”
　　陈安桥道：“周岭的姐姐是王益的夫人，先帝重用京畿卫，城防军是陛下裁撤了金吾卫与京畿卫后才逐渐起来的。这个佥事，怕是周岭自己封的，唔，原先金吾卫设有胄曹参事。”
　　丁七一愣，道：“王益也不管？”
　　陈安桥道：“王益自己就是个妻管严，哪里管得了小舅子，左右是他们自己叫着听。”
　　丁七道：“我怎么听着王益同朱苅还有旧怨？”
　　陈安桥白了他一眼，道：“先帝驾崩后，前永定侯当庭卸甲那么大的事你也能忘？后来城防军围了侯府，差点打起来。算算年纪，那个时候王益应当是刚刚入城防军不久，所以如今多少顾忌侯府。”
　　丁七恍然大悟道：“是了，之前来州案发，王益做的颇为公正。”
　　陈安桥又道：“这个周岭我听说过，很是看不起王益一副谁也不敢得罪的谨慎，加上王益年近四十，许是起了旁的心思。”
　　丁七便嘲道：“就他这个猪脑子，还肖想统领之位呢？”
　　两人一阵嘀咕，便没听清后面的几句话，再细听时，便听见朱苅冷着声音道：“刺客混入临安城当街行刺，也是幸得今日陛下没有微服出巡，否则城防军有几个脑袋够砍的？本世子不同你计较已是顾全了王统领的面子，只是开年后复朝，督察院要不要计较，便不是本世子能管得了的了。”
　　说罢拉起云姜便走，周岭留在原地气得将一众缩头缩脑的商贩挨个斥了回去。
　　金兰街又是走水又是刺客，巡防军收拾了残局后，商贩们便也卷了东西换地方了，临走了还在感叹着晦气，丁七听了一会儿，便觉得索然，道：“刚才听见朱苅说什么了没？”
　　陈安桥道：“刑部大牢之事。”
　　丁七点头，又道：“说明你之前在小南巷撞见的，的确是他。”
　　世家里头的弯弯绕绕太多，为了利益分分合合是常事，陈安桥心里也在分析当初丐帮给他的消息里到底几分真假，那头的丁七想了想又问：“我有一点不明白啊。江湖人士效力官中的不在少数，能值得飞云阁出手的，我记得是他们手里犯了暗杀这一忌讳。丐帮暗杀了谁？”
　　不得不说，丁七这个脑子有时候还是灵光。
　　陈安桥被这一灵魂拷问给问住了，半响没说出话来。丁七又道：“朱苅早年是养在蜀中吧？蜀中那么大，从来没听说过具体是哪里？还有刚才那个小丫头，年纪轻轻功夫如此了得，会不会是飞云阁的人？可是侯府同飞云阁什么时候有亲戚关系了？”
　　片刻后，陈安桥脑子里突然闪过了他母亲说过的话来：“若非如此，陛下为何对朱苅这般宽容？”
　　不对，陈安桥迅速否定了心里冒出来的念头，陛下若是信任朱苅，又为何百般试探？
　　丐帮暗杀了谁？朱苅回京后，谁死了？谁也不是莫名其妙死的，除了平丘朱氏老宅上下二十余口人。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陈安桥先把自己吓了一大跳。
　　丁七犹在自己苦思冥想，冷不防陈安桥打翻了一个茶杯，也跟着吓了一跳，回头便看见陈安桥一副难以言述的表情。
　　半响后，陈安桥艰难地吐出一句话来：“若被你说中了，这个朱苅，可当真是不得不防。”
　　丁七盯着陈安桥，突然问道：“你是不是知道什么？”
　　陈安桥扯了扯衣领似是在喘息，咬着牙道：“你容我捋一捋，再捋一捋。”
　　丁七吓了一大跳，以为他喘疾发作，差点就要扛着人往医馆去，陈安桥却摆了摆手，道：“无事，我只是想到一个可能，一时半会儿消化不了。这里不是细说的地方，去酒楼。”
　　两人当即离开了厢房，马车上陈安桥闭目沉思，丁七也不说话，等到了福新酒楼，小二清理了三楼的厢房，陈安桥这才将心中疑惑说了出来。
　　从朱苅回京开始，沈千万几乎与他前后脚进的京，他先是发现了沈千万的疑点，随后一直追着沈千万，对后来的来州案首要怀疑的也是沈千万为了报复朱氏。
　　可若一开始丐帮给的信息就是错的，是为了转移他的视线呢？来州案或许根本就是侯府故意捅到陛下面前的，依着永定侯当时的反应，他肯定是不知情的，而且他也没这个本事降伏丐帮。但如果策划这些事的不是永定侯，而是那位世子呢？
　　丐帮发祥于蜀中，朱苅有的是机会拉拢。
　　先帝驾崩后，端亲王大肆追捕丐帮，临安城里的丐帮是在普渡寺的庇佑下得以恢复元气，而来州的佃户也是走到普渡寺被人发现，若说这是巧合，那么平丘案呢？平丘在朱屏手底下出了许多流离失所的人，那些人有没有加入丐帮，或者是为丐帮效力？
　　火烧朱氏老宅，将老宅内二十余口人活活烧死，到底是群情激愤还是有人煽动？
　　丁七听得目瞪口呆，半响才问：“这样做，对他有什么好处呢？就为了陛下的信任？”
　　这可是杀敌零人，自损一千啊。
　　陈安桥道：“若是他有所图，再怎么不合理也能合理。”
　　丁七抠了抠头皮，十分不解：“那醴州案呢？”
　　陈安桥道：“醴州案就是冲着曹氏去的，你方才也听到了，刺客是曹氏派出来的，朱苅还说要同曹伯韬算一算他舅舅的账。他舅舅是谁？自然不会是曹延亭。永定侯夫人不是孤儿出身吗，他哪里来的舅舅？这背后定然有秘密。”
　　曹氏原本被钉死了，可后来朱苅转手就将丐帮送给了飞云阁。
　　“他说的恩情还完了，我猜与此事有关。”
　　丁七似懂非懂：“恩情？所以朱苅一个人，不仅利用了丐帮和飞云阁，还算计了陛下？不是，他到底图什么呢？”
　　陈安桥拿不准，丁七又道：“就为了替陛下剪除世家、推行土地新政，连朱氏满门都不要了？”
　　不怪丁七想不通，这实在太匪夷所思了。
　　“这也是我想不通的地方。他到底图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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