脸红的卷心菜

　　顾予很早就听说了林卷的大名，在年级表彰大会上，在各种征文活动和书法比赛的广播中，在男生们青春萌动的讨论声里。
　　彼时他还是个中二少年，日常生活里除了学习，就只剩装逼和扮酷这两件事，偶尔叛逆。在他为数不多的印象里，女生=麻烦，因此一直以来都对妹子们敬而远之。
　　直到他遇见一个人。

　　初二，在生物实验会考的教室里，他跟一个不认识的女生分在了一组，共用一张桌子。
　　一开始，他没管她，一如既往独立又快速地完成了实验。
　　准备写报告时，无意中往边上一看，隔壁的女生正在做样片。
　　他定睛瞧了几眼，发现她桌上的显微镜并没有调整正确，漏了一个步骤。照这样下去，她永远也找不到叶绿体。
　　这是正式考试，考不过的话中考都没法参加。
　　不过……关他屁事。
　　他咬开笔盖，低头在实验报告纸上写下自己的名字。

　　等他写完报告，检查过几遍后，终于放下笔。
　　直起腰，他转了转手腕，抬头往旁边看了一眼。
　　这一看，差点吓他一跳。

　　好几个样本摊在桌上，留着齐刘海的小姑娘一边用纸巾擦去桌上残留的叶子汁液，一边默默掉着金豆子。
　　见他朝自己看来，她握紧了掌心里的纸，迅速转过脸，背过身，拿手背匆匆抹了抹眼泪。
　　然后又打起十二分的精神继续跟菠菜叶子作斗争。
　　小姑娘笔直地站在那里，低着头，抿着唇，摆弄着载玻片。神色认真，倔强又可怜。

　　顾予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也许是一时心软，也许是一时脑抽。
　　他趁监考老师还在围观第一排作业的时候，屈指轻敲了两下他们桌子间的隔栏，提醒道：“同学，你忘了调反光镜。”

　　少年还在变声期，嘶哑的公鸭嗓吓了她一跳，下一秒才反应过来他在帮她。
　　于是恍然大悟。
　　她赶紧重新调整了一遍显微镜。她轻轻摆弄着反光镜的角度来确定较为明亮的视野位置，再把载玻片放上去，耐心地调整着粗准焦螺旋和细准焦螺旋，慢慢的，镜头里呈现出了无比清晰的物象。
　　终于……
　　终于成功了！

　　她抬头看看站在旁边的少年，凑近拉了拉他的袖子，等他看过来后，她又快速缩回手，朝他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
　　“谢谢你！”
　　声音又软又甜。
　　还很真诚。

　　顾予发誓，在他迄今为止15年的生命中，在他认识的女同学身上，还从未见识过这样的坦率和直接。

　　他绷着脸，浑身僵硬。
　　头一次觉得手足无措。
　　站也不是，坐也不是，沉默也不是，回应也不是，双手都不知道该如何摆放了。
　　她的眼里还残留着被水雾浸染的痕迹，眼尾略红，显得柔弱可怜。然而，笑起来的时候，所有易碎的部分都消失了，只剩下甜，甜得像一个梦。
　　让人想抓住，但又不知道该怎样才能抓住。

　　他强迫自己挪开视线，张了张嘴，却没能发出声音。
　　他迟迟不说话，对方等了会儿，见他毫无回应，慢慢收敛起了笑容。

　　顾予懊恼不已。
　　他应该回一句“不用谢”的。

　　女孩转身准备回到原位。
　　他急了，下意识伸手拉住她。
　　她吓了一跳，往后退了一步。
　　顾予这才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他像被烫到了一样，飞快地收回手，耳朵尖全红了。
　　他硬着头皮回了句：“不、不用谢。”结果差点咬到自己的舌头。

　　靠，怎么结巴了！
　　怎么回事！艹，他被自己蠢到了。
　　老子的一世英名啊啊啊啊啊啊！淦！
　　而且以前还没觉得，现在才发现，他声音怎么这么难听啊！这该死的变声期什么时候才能结束！

　　女孩闻言愣了一下，紧接着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她说：“好的。但还是谢谢你呀。”
　　仍然是温声细语，声线清澈甜软，十分动听。
　　对比之下，顾予不想再开口暴露自己难听的嗓音，于是只低低的“嗯”了一声。
　　她弯了弯眼睛，又冲他露出一个笑。
　　这个笑相比起之前的清新甜美，更多的带了一点活泼和狡黠。
　　像星星坠入岩浆，溅起漫山火光。
　　于是滚烫银河被烧开。
　　顾予紊乱的心律也被烧开。
　　她的笑太具感染力，让人不自觉地也跟着想要露出微笑。
　　于是他勾起唇角，眉眼也放松下来。紧绷的神色少了几分戾气，多了些许平和。

　　教室里，写完实验报告的同学在监考老师一个个检查完仪器后，提交好作业，陆续离开了考场。
　　顾予本来也要提前交卷的，但是不知怎么回事，又在座位上待了几分钟。
　　一张薄薄的实验报告纸已经检查到第十遍，终于，旁边传来了合上笔盖、收拾桌子的动静。
　　他余光瞥过，确认她也写完了实验报告，这才站起身，假装刚做完的样子，也开始收拾桌面。
　　等监考老师检查完他俩的仪器后，他朝她伸出手，无比自然地接过了她手中的实验报告，帮她一起交到讲台上去了。
　　其实他只是想要偷看一眼她的名字。
　　结果等他一眼扫过对方的报告时，却突然怔住了。
　　撇开这一手与她娇小外表极其不符的格外飞扬疏狂的漂亮字迹不说，姓名一栏里清清楚楚写着的“林卷”二字让他呆了足足三四秒。
　　一瞬间，脑海里关于她的许多传闻接连不断地翻涌着出现，什么书法比赛第一名、网上的征文大赛又拿了金奖、语文成绩次次年级第一、代表校舞蹈队去外省演出时又拿了奖……
　　为人低调，清纯貌美，气质出众，男生们心中一致默认的白月光。这一届的篮球队，十五个里面有五个在暗恋她……
　　……
　　从别人嘴里听来的这些浅薄又遥远的印象逐渐与自己所看到的现实重合交错，从抽象到具象，从冰冷到温暖，她变成了一个更加具体的模样。有哭有笑，有血有肉。不再单纯片面，而是趋向于无限复杂，趋近于无限可能。

　　他心想，传言那么多，其实没人知道她是个倔强的爱哭鬼吧。

　　交完报告后，他跟林卷一起走出教室。
　　走到分叉路口时，她冲他挥了挥爪子，“谢谢你，我回去啦，拜拜。”
　　顾予愣了愣，这才意识到她是3班的，而他，24班，早在上一条路口就错过了。
　　他耳朵发烫，赶紧转身，招呼也没打，迈着腿越走越快。
　　干脆一路跑回了教室。

　　那天午睡的时候，顾予趴在桌上做了一个梦。
　　梦里他变成了一颗VC泡腾片，坠入热巧克力里，咕嘟咕嘟冒着泡。
　　醒来后，他就融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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