脸红的卷心菜

作者:最佳赏味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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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Chapter16【回家】


      傅竟宁终究没能继续陪伴孙子太久。

      在最后一次治疗过后的第五天,那是一个寒冬腊月的下午,窗外飘着雪花,他握着傅景初的手,阖上双眼,与世长辞。

      林卷一家突闻噩耗,迅速赶来。

      老人面上神情祥和,似乎没有多大痛苦。

      傅景初握着老人的手,坐在床前一动不动。

      护士们利落地收拾着病房里的东西,没有多余的动静,也不敢发出任何声响。

      她们对这个懂事的孩子都心存怜悯与同情。

      然而世事无常,生老病死之事,到底不是人力所能左右的。

      林父站在一旁,安慰着流泪的妻子,很快强迫自己镇定下来。

      到底是从容的成年人了,短暂的悲伤过后,接踵而来的各种繁杂后续事宜还在等待他们着手处理。

      林父与傅景初一起协助护士料理完遗体并办理好遗体保存手续后,又持着蒋医生开具的死亡通知书至医院有关部门办理死亡证明,加盖医院公章。

      而林母则留在病房内,陪同唯一的病人家属傅景初一起清点遗物。

      从下午三点到夜里十一点多,病房里陆陆续续来了几波傅家的人,前前后后加起来有二十多人,全都是旁系的远房亲戚们,直系亲属一个都没来。
      他们大多端着架子,西装革履,以傅家人的身份与林母打着太极,你来我往,言语交锋处稍嫌咄咄逼人。
      在林卷看来,这些所谓亲戚无非是在试探和关心傅氏老宅的归属权,却无人在意傅景初这个十六岁少年的去留。傅老生病的时候不来,等人没了,却一个个急吼吼地登门拜访了。

      吃相未免太难看。

      她心中腹诽,搬着凳子挪到了空床位的另一角,坐在傅景初身边,隔着慎重的距离,以自己的方式默默支持着孤身一人的少年。

      窗外冬景寥落,细小的雪花果然未及落地便已消融无踪。

      病房内吵吵嚷嚷,一片人间真实的写照。

      “大伯向来重视家族,怎么可能让那个姓林的外人接手处理他的遗物!别搞笑了!我看你们夫妻俩就是心怀不轨吧!”
      “您错了,傅老的遗物并不由我们接管,这些都是留给小初的。”

      “……什么?!”
      男子陡然拔高的声音异常刺耳,林卷回过神,发现傅家人还在与母亲掰扯。

      她看着少年装作什么都没听见低垂的眉眼,心中突然涌现一丝同情。
      这么极品的亲戚,亏他能忍受啊。

      还好他们林家不怎么跟亲戚来往,都是各扫门前雪。即使偶有摩擦,表面上也都会粉饰太平,绝不会像这样撕破脸皮。
      不过根本原因大概是因为林家没什么切实利益可让人觊觎的吧。

      傅家人与林母经过一番言辞隐晦但激烈的交锋后,在对方油盐不进的“温柔”态度面前,不仅没能占到上风,反而受了一肚子气,最后气急败坏地走了。
      临走前,还丢了几句不痛不痒的狠话,林母丝毫不理会,继续与护士一起忙碌着傅老遗物的事宜。

      林卷兑好两杯温水,一杯递给母亲,一杯递给坐在沙发上的少年。
      傅景初指尖触碰到温暖的杯壁,抬头笑了笑,“谢谢。”

      林卷浑身不自在,他一定不知道,自己笑得有多勉强。
      害她连一句“不用谢”都说不出口。

      遗物清点完毕之后,林母与护士一同前往楼下住院部窗口办理出院手续。
      此时房间只剩下林卷和傅景初两个人。

      温水喝完了,少年却还握着空玻璃杯。

      他整个人陷进沙发里,低头静坐。

      须臾,林卷听到了一点细微的动静。

      她愣了愣,凝神细听片刻,顿时惊了。

      她有些坐立不安,蜷缩着身子坐在角落里,争取把自己的存在感降到最低。

      然而压抑的哽咽声并未减弱,看着少年袖口氤氲出的水渍,她最终还是忍不住递出两张纸巾。

      傅景初没接她的纸,反而用袖子盖住眼睛,难堪地别过头去。

      林卷于是收回手,“我突然想起有点事,先走了。一个小时后再回来。”

      说着,她在茶几上放下一颗VC软糖,走出病房,反手轻轻掩上门。

      ……

      病房内。
      老人生前的所有痕迹都已被清理完毕,病床上只剩下洁白的床单,连垃圾袋都被收走了,一切都空荡荡的。

      傅景初怔怔地看着茶几上的软糖,还有底下压着的平安符。
      ……怎么被她捡回来了?

      一点用都没有的东西。

      “啪嗒——”轻微又沉闷的一声,金色御守被他狠狠砸在厚重的窗帘上,又迅速飘落到床底。

      傅景初面无表情地垂下眼,看着掌心剩下的VC软糖,缓缓捏紧。

      他颓然地往后仰倒,靠在沙发上,双眼无神地盯着白炽灯照射在墙上的阴影。

      病房内寂静无人,空调的暖气似乎都无法阻止寒冷侵入他冰凉的手足。

      白日里那些亲戚道貌岸然的嘴脸似乎还在眼前重播,那些散发着利益恶臭的试探话语与小时候常常听到的刻薄唾骂一起搅碎了翻滚在耳边。

      眼前忽明忽暗,光线昏暝,模糊不清。

      他剥开糖纸,随意地丢进嘴里。
      机械地嚼了几下,嘴里太苦了,尝不出任何味道。

      他轻轻一抿,咽下,微薄的甜根本欺骗不了空空如也的肚肠。

      “咕噜——”胃里立即传来应景的声响。

      仿佛有一只苍老的手叹息着抚过他的头顶。

      傅景初蓦地又落下泪来。

      ——“小初呀,你怎么又忘记吃饭?是不是又熬夜写小说啦?”
      ——“说了多少次了,熬夜对身体不好。”
      ——“记得准时吃饭呀,小初。”

      “啊————”
      他崩溃地咬着手掌一侧,发出低哑的沉痛哭喊。肺部的空气被瞬间涌上来的巨大悲伤滚压着榨干,所有的情绪都覆没。

      声嘶力竭之下,是久违的坦诚与自我对白,难堪而压抑。起伏的胸腔里充斥着对生老病死之命运的无能痛苦与愤怒,以及经年累月对人情世态的憎恨与厌恶。

      更多的,还是迟来的惶惑与破冰而出炽烈的痛楚。

      从此世间,只剩归途。
      再无来路。

      ……
      嘶吼的哭喊声逐渐变成细弱的哽咽。

      很快,连最后一丝抽泣声都消失了。

      病房内最终回归无人的寂静。

      所有外露的情感,都已在昏天黑地的爆发中彻底掩埋。

      傅景初抽出最后一张纸,擤完鼻涕,收拾好情绪后,起身走到卫生间。他拧开水龙头,弯下腰,将脸上的泪痕连同最后的脆弱全部洗去。

      站在镜子前,他看着自己通红的眼,长长呼出一口气。

      “啊啊——”他试着张嘴说话,然而哽咽感犹在,嗓子还是哑得厉害。

      喉咙里像是堵着大块沾水的棉花,仿佛要活活溺死在这铺天盖地的窒闷感里。

      他双手撑在洗手台两侧,扯了扯嘴角,镜子里的人瞬间换上另一副表情。

      清冷淡漠的眼弯起,斯文又温和,毫无攻击性。

      啊,笑得真难看。

      他定了定神,重新戴上眼镜,打算出门问问林家人关于手续办理的情况。

      ……
      林卷坐在门外走廊的椅子上,想着时间差不多了,要不要进去看看。刚准备站起来,却听见“嘎吱——”一声,房门被推开,少年走了出来。

      他又戴上了那副无框眼镜,镜片后双眼微红,林卷不好一直盯着他看,只匆匆扫了一眼便移开了视线。

      少年推开门时目不斜视,神色平静,看上去已经调整好了情绪。

      然而见到她之后,一向温和有礼无懈可击的表情突然出现了一丝裂缝。

      似乎没想到她就坐在门口,他大感意外,不知联想到了什么,白净的一张脸青红交错。

      林卷解释道:“因为时间过去了太久,我怕你一个人越想越难受,就来门口守着了。”

      傅景初怔了怔,弯起眼:“……谢谢姐姐关心。我没事的。哭了一场,感觉好受多了。”
      少年的声音有些沙哑,不复过去清亮。

      他如此坦然,倒令林卷刮目相看。

      听他说要去楼下帮林母一起督促手续办理,她便也陪着一起去了。

      夜里快到十二点的时候,医院的交接手续终于全部办完。

      林家人先带着傅景初前往他之前住的公寓,帮忙收拾了几套衣服和简便的行李,之后便领着人驱车回家了。

      回到林家之后,等到安排好少年住下,已经是凌晨三点多了。

      林父林母向来不喜欢干涉孩子的生活,但刚刚失去了亲人庇护的少年初来乍到,他们多少还是表现出了一点罕见的积极与热情。

      林母帮忙收拾好屋子后,去厨房倒了两杯牛奶分别端给两个孩子。

      林父不善言辞,兼之时间太晚,本不想跟傅景初多说些什么的,但想了想,还是带着他走到隔壁书房。推开门,少年瞬间愣住了。

      这是一间极宽敞的书房,除了两张简约的书桌外,其余的全是书架,一列列分门别类如同图书馆一样,上面摆满了各种书籍。

      天文地理、经史子集……
      除了藏书特别丰富以外,似乎并无特别之处。

      然而在傅景初看来,这书架的陈列方式与书籍的种类排布实在是太眼熟了。
      刹那间,他几乎以为回到了首都傅家老宅的藏书阁。

      果然,下一秒便听林父解释道:“这里是我按照老师的藏书室的风格装修的,也许能让你有一点熟悉感,你要是喜欢这里,随时可以来。这个是卷卷平时写作业用的书房,你放心,我跟你沈阿姨平时不会上楼来的,你们有完全的隐私和自由空间。只要记得吃饭的时候,准时下楼就行,不然你沈阿姨估计会拿着铲子上楼来拎人的。对了,我在楼下还有一个更大的书房,如果你感兴趣,明天再带你下楼看看。”

      傅景初认真听着,紧绷的面部表情稍稍放松了一点。

      初来乍到的拘谨总算缓和了些,“好的,我知道了。谢谢叔叔,我的确很喜欢这里。不过,”他迟疑片刻,又问:“这里是姐姐平时写作业的地方,我在这看书会不会打扰到她?”
      林父闻言,却笑了,“不必担心。你姐姐性格很好,我这就去跟她说,她说不定巴不得有人陪她一起写作业呢!”

      果然,林卷听说未来有人跟她一起写作业,立马激动地拉着傅景初在书房转了好几圈。

      以前只有江橘来她家玩过,由于对方效率太高,往往在学校就把作业做完了,导致她从没跟朋友一起在家写过作业,深感缺憾。
      如今终于圆梦了。

      林母把两人喝完的空牛奶杯收起来,柔声催促道:“好了好了,有什么事你们两个小家伙明天再聊,今天太晚了,赶紧洗漱休息吧。”

      林父最后又啰嗦了几句:“小初你就把这儿当自己的家,不必拘谨。年纪轻轻的,还是活泼点好。比如你姐姐,你别看她在外人面前乖的很,实则皮猴子一个。小时候不知道干过多少坏事,根本管不住。书房里他爷爷珍藏的好几本孤本都被她涂满了鬼画符,全是什么高达机器人和迪士尼公主,还有……”

      “好了好了,可以了!老爸,打住!”

      傅景初看着少女生动的表情,心中微微感到好笑。

      无形之中,在他自己都没注意到的时候,萦绕在周身的那些疏离和陌生感,逐渐被林家人的妥帖和温暖一点点吹散、消融。

      林父被林母推着往楼下走,依稀还能听见林母埋怨的声音:“……你怎么回事,给女儿留点面子吧!”

      林卷心想,世上只有妈妈好。

      她打了个哈欠,困意后知后觉地涌上来。

      傅景初很有眼力见地开口说道:“累了就回房休息吧。抱歉,今天实在是麻烦你们了,拖到这么晚。”

      “没事,一家人不用客气。”

      林卷揉了揉眼睛,冲他挥挥手,“那,我先回房休息啦。你也早点睡哦,晚安啦弟弟。”

      “晚安,姐姐。”

      ……

      傅景初回到房间后,随手把门锁上。

      他仔细打量了一番眼前这个属于他的卧室。

      一张床,一座吊灯,两排衣柜,墙上挂着几幅景物油画,人文艺术气息浓烈。

      布局简洁不失精致,格调典雅大方,可见主人品味不俗。

      他打开行李箱,把衣服拿出来,用挂烫机一一熨好,再放进衣柜里。

      东西都收拾好之后,他正准备脱衣服,却发现口袋里硬邦邦的。

      掏出来一看,原来是平安符。
      他随手把它塞进行李箱的最外层拉链里。

      除去身上全部衣物后,傅景初在镜子前摘下耳钉,走进浴室。

      拧开水龙头,冰冷的水流喷涌而出。
      调节好温度后,他把花洒放回高处,很快,滚烫的热水兜头而下。

      洗完头,他咬着手腕上的皮筋把略长的头发扎起来,顺便撸了一把脸。

      浴室内水雾弥漫,半个多钟头过去后,他擦着头发光脚走了出来。

      镜子里,少年赤.裸的身体一览无余。

      纤瘦,但薄有肌肉,胸口处无数结痂的细小伤痕,腰腹部横亘着一道粉红色疤痕,似是刀伤。

      白皙的背上赫然是一大片艳丽的繁花纹身,一条巨大的蓝鲸游荡其间。

      傅景初围着浴巾走进卧室,从床头柜里掏出半包烟,叼起一根衔在嘴里。

      水滴顺着稍长的刘海往下淌,逐渐洇湿衣领。

      他随手拣起桌上的打火机,拇指轻轻一推,“咔嚓——”,他低头凑近。

      长长的睫毛覆下,火光映着半张面无表情的脸,招摇又熄灭。

      他轻轻抖落下指间燃尽的烟灰,吐出一口气,烟雾缓缓飘升,少了镜片遮挡的双眼显得愈发清冷。

      “嗡嗡——”
      放在床头充电的手机振动了几下。

      他拿起一看。
      澳门博.彩垃圾短信。

      再往上,是许多没点开的信息。
      大多是过往同学发来的。
      内容千篇一律。

      ——我刚在新闻上看到傅教授去世的消息,是真的吗?你……还好吗?
      ——节哀。
      ——傅哥,你没事吧?
      ——要不要兄弟们来看你?
      ——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抱抱。

      ……
      烟灰燃尽最后一寸,不小心烫到了手指。

      傅景初回过神,在掌心掐灭烟。

      打开手机备忘录,他输入几个字:头发太长了,记得开学前剪头。

      前面那些记录爷爷病情注意事项的备忘录被他逐条删去,直到翻到一条红烧狮子头的菜谱记录,内容翔实细致,还有附图。

      照片上的菜式光泽诱人,浓油赤酱,令人食指大动。

      下面还有一行备注:2019.06.29终于做出了最满意的狮子头。爷爷吃了两大碗饭。

      傅景初手指顿了顿。
      最终停留在这里,没有再继续删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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