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与夜：永生诅咒

　　第二章玛格丽特
　　黑夜无止境地肆意蔓延，休斯里教堂在月光惨白的辉映下，静悄悄的，干枯的老树在严丝合缝的杂草上投下了诡异的枝影。这是一座已经荒弃许久的教堂，四周充斥着逼人的阴森恐怖。建筑物后的墓园里杂草丛生，茂盛的杂草似嗜血的蛇，它们被晚风惊扰，此刻正不安地窜动着。
　　墓园里寂静无声，冷风萧瑟。玫丽独自走在的荒草里，身体被冷气缠绕。奇怪的是，她却不觉得害怕，这个地方让她感觉似曾相识，有一种熟悉而悲伤的感觉。但她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也不知道要到哪里去。脑海里的记忆是支零破碎的，无法串联起来，也十分模糊。枚丽向着墓园深处，不停地向前走，两旁的墓碑在杂草中时隐时现。玫丽本能地警觉，内心很想逃离这里，可身体不受自己操控，停不下来。似乎有什么东西藏在园子深处，像磁石一样吸引着她一步一步地靠近。枚丽只好疑惑地撇开长到腰间的杂草，任由自己前进。阴湿的水露已经渗进她的衣服和肌肤，给衣服裹上了一层湿气。
　　突然，一只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的黑猫从高处的树枝上落下，迅速地蹿进了草丛里，躲在草丛深处警觉地盯着玫丽，绿色的眼睛发出幽冷而细碎的光让玫丽一阵头皮发麻。她没有发觉自己已经加快了脚步。走了几步，她又听见园子深处传来了一个男孩的哭声。那声音开始是断断续续的，然后越来越清晰，那股熟悉的感觉也愈发强烈了。枚丽想，这个声音她应该是记得的，她脑海中闪过了一个名字，可过了会儿，又什么都想不到了。枚丽越走越快，最后在杂草丛生的园子里跑了起来。一开始的警觉和危险都被她抛在了脑后，只想找到那个吸引她的东西，不知不觉眼里竟有了泪水。
　　“玫丽……”声音又传来了。玫丽猛地停下脚步，她听见之前稚嫩的童声变成了成熟的男声，忧伤却平静。玫丽想得很费劲，但是记忆的大门始终被堵得死死的。
　　寂静的园子里越发地诡谲了，一片叶子没有预兆地落了下来，打在玫丽的脸上，上面由水汽凝结而成的水珠顺着她脸颊滴落，就在这恍惚间，记忆打开了，伴随着多年复杂的情绪一涌而出。玫丽抬手抵住太阳穴，感觉头痛欲裂，一下子竟不知道是该欢喜，还是悲伤。
　　“尼克！”玫丽大喊着记忆里的名字。
　　“玫丽......”男人沙哑的声音轻轻回应了，喊着她的名字，像一声叹息，融在夜色里。
　　玫丽伸手握紧垂挂在胸前的红色宝石，伴着玫丽不断加快的心跳，那颗宝石发出的光越来越亮，似乎暗示着什么。
　　“是你吗？回答我！”顾不得地上缠脚的杂草，玫丽寻着声音传来的方向走去。小小的后园似乎没有尽头，任她怎么走也走不到头。她不停呼喊，然而漫漫夜色里回应她的只有空洞的风声了。玫丽渐渐感到绝望，蹲在草地上开始哭泣，喉咙颤抖着发出哽咽的声音。空空的墓园只有她的哭声在回荡。胸前的红色微光映着她的脸，像温柔的安慰。她想起十年前，休斯里的午后阳光明媚，一个男孩总爱跟在她后面。他们约定每天都去老地方，只属于他们的乐园。可是后来男孩失踪了，再也没出现。现在她都想起来了，是那个男孩，尼克劳斯，这么多年她一直找不到的尼克。悲伤堆积在喉咙，让她透不过气。泪水决了堤，涌出来打湿了眼睛，又从她掩面的指缝里流出。
　　“玫丽！”还没有等她从悲伤中恢复，玫丽又听见了男孩的声音。这次声音不再平静，尖锐的叫喊声响彻墓园，似乎在求救。玫丽猛然抬头，心中好似有了某种预感。顺着声音的方向，她站起来几步跑到那里，几乎发疯地撇开挡在眼前的杂草。被翻开的杂草里飞出一大团黑色生物，叽叽喳喳地直直扑向玫丽，那是一群蝙蝠。受到惊吓的枚丽还来不及尖叫，就感觉眼前一黑，沉入了一片黑暗。
　　玫丽醒来的时候已经八点半了，这是一个阴天的早上，屋外没有太阳。玫丽不情愿地把手伸出被子外面，感受到温差后，又迅速缩回被窝里。秋天已经很凉了。不一会儿，她听见了莉莲透亮的声音和她急促又清脆的脚步声。
　　“玫丽小姐，请起床吧。早餐准备好了，史密斯先生在楼下！”
　　“好，我马上来。”玫丽敷衍了一句，等莉莲脚步声远了，她又闭上眼睛。
　　她梦见尼克劳斯了，这样的梦已经不记得做过多少回，梦的尽头总是一群蝙蝠。她很确定梦里听见的小男孩的声音是尼克的，却不知道那个成熟男声是谁的。
　　玫丽把眼睛睁开，觉得头变重了，身体像浸在水里。她靠在床头，不愿意挪动身体，转过头望着窗外的树。梧桐树的叶悠悠缓缓地落下，叶子在空中打旋，就像跳舞一样。玫丽又想起那些美好的日子，那时她和尼克都还是小孩子，那时也是这样一个落叶的季节。枚丽和尼克在教堂后园玩耍打闹，看到了漫天的落叶。
　　“尼克你看，好漂亮的叶子！”
　　“它们像在跳舞一样！”
　　玫丽记得尼克笑了，开心地露出两排大白牙。那时玫丽十岁，尼克八岁。尼克性格孤僻，不爱说话，也不爱和其他孩子玩，但唯独喜欢跟着玫丽。那时枚丽也是孤身一人，便把尼克当做了唯一的亲人。玫丽记得，尼克的眼睛很清澈，蓝得像纯净的海水。当他注视自己的时候，眼里像是有阳光普照。
　　收起回忆，玫丽起身披了件衣服，光脚踩在木制地板上，走到窗前看窗外。又是秋天，树叶又落了。一把落叶被风旋起，在空中扬起又纷纷落下，像在跳舞。最后叶子落在草地上，再也不动了。静静站了会儿，玫丽耳朵里隐约传来飞机轰鸣一样的声音，感觉脖子上的头更重了。她看见眼前的光渐渐熄灭，而另一些光在脑海的角落亮起。随着脑海的光亮起，像做梦一样，玫丽感觉身体以及完全沉入了水下，身体周围冒着气泡，向深处的黑暗沉去，眼前一切都模糊不清了。
　　“玫丽小姐，你还好吗？”等眼前的一切再次变得清晰，莉莲已经站在了身边，扶着她，脸上写满了担忧。
　　“我没事。”
　　“我进来的时候看见你快晕倒了。如果你病了，我下楼告诉史密斯先生。”
　　“可能是没休息好，别担心。让汉克先用餐吧，我梳洗完就下去。”
　　　见玫丽确实没什么事，莉莲安心离开了房间。
　　换了衣服梳洗完，玫丽便下楼到了餐厅，看到正在给面包涂黄油的汉克。
　　“我还以为你会睡到中午。”
　　“那我可让你失望了。”玫丽开玩笑，说着坐在了汉克对面的椅子上，从大盘子里给自己拿了块面包，两人有默契地相视一笑。
　　汉克是枚丽父亲劳伦斯的表弟，枚丽的叔叔。早年的时候，汉克和枚丽的父亲劳伦斯从曼切斯特来到伦敦做生意，吃了许多苦头，如今汉克经营着连锁商店，在商界也算是颇有成就，而劳伦斯从商界步入政坛，成了一名政客。为了避开喧嚣，汉克把家安在了北爱尔兰，在风景很好的郊区买了一栋房子。那是一栋带着后院的别墅，周围有树林和湖，非常适合休闲度假。房子虽然没有玫丽的家豪华，但对玫丽来说却更有家的感觉。玫丽自从十二岁来过这里一次之后，就喜欢上了这个地方，每年假期都会吵着家里让自己在汉克家住一阵子。
　　汉克家里也没有多少人，妻子去世得早，膝下并无儿女。除了偶尔来这里“度假”的枚丽，平时就只有雇来的菲佣莉莲和几个修整院子打扫房屋的工人和司机。汉克把玫丽当女儿一样对待，玫丽也很喜欢这个亲切的叔叔。在伦敦的时候，枚丽经常会担心汉克，担心他一个人不能照顾好自己。
　　这次枚丽住在汉克家里已经有半个月了，每天除了睡觉吃饭，就是和汉克散步聊天。虽然日子过得单调，却比待在家里和劳伦斯一起要好得多。在枚丽心里，比起自己的父亲劳伦斯，汉克倒更像个父亲。
　　“要不要牛奶？”汉克吃了些培根，抬头看到脸色泛白的玫丽，倒了杯牛奶给她。
　　“谢谢。”
　　“你脸色很差。”
　　“我好像感冒了。不严重，喝点水就会好的。”
　　“天变冷了，要多注意。如果没好转就让莉莲给你拿些药片。”
　　玫丽点点头，喝了汉克递过来的牛奶后又吃了煎蛋，但始终没什么胃口。
　　“我昨天晚上做噩梦了。我经常做这个梦。”
　　“没听你提过。什么样的梦？”
　　“关于尼克，”玫丽叹了口气，“我让你帮我找的尼克劳斯。”
　　汉克当然这个名字，玫丽刚被劳伦斯从教堂接回来那会儿，天天哭闹着要去找那个叫尼克的男孩。劳伦斯和汉克派人世界各地地去找，结果找了这么多年也没有消息。
　　“梦里，我到了以前待过的教堂，在后园里我听到他的哭喊声。我去找他，结果找出来一群蝙蝠。”想到昨晚的梦，玫丽感觉自己的头又变沉了，不舒服地皱起了眉。
　　“或许我不该说。但这么多年了，你也该放下了。你有你的生活，他也会有他的生活。”汉克看着玫丽，有些心疼。
　　“你是对的，汉克，我早该放下。”玫丽感觉眼睛湿润了，深呼吸了一下。 “不提这些了。吃完早餐，我们去林子里走走吧。”
　　玫丽不愿再回想那段在教堂的日子，但事实上她总是想到，想到那时自己还是个被父母丢弃的孤儿，想到那时无忧无虑的日子。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过去，休斯里是座小教堂，在小镇上毫不起眼。教堂收养着当地一些没有亲人照顾的孤儿。休斯里的修女罗拉说，当年见到玫丽的时候，她还不是正式的修女，只是偶尔在教堂帮忙照看孩子。平常无奇的一天早上，她从集市上回来，看到一个穿着素色长裙的女人来到休斯里。根据罗拉的描述，那个女人很美，辛劳沧桑的脸上染上了风尘，眉间有淡淡的悲伤和无奈。她从教堂出来的时候正好碰上了罗拉，女人走得急，裙子在地上摩擦发出声音。她俩擦肩而过的时候，女人匆匆看了一眼罗拉，那个眼神让她忘不了，它就像坠入低地的生命，冗长悲哀却又瞬间消逝，罗拉觉得她和之前所有来这里的女人都不一样。等女人消失在视线里，罗拉回到教堂，她看见神父手里抱了一个刚出生不久的女婴。那时候是初春，神父看着遍地盛开着野雏菊，给那孩子取了名——玛格丽特，也是现在的玫丽。
　　后来，罗拉成了正式的修女，在教堂里负责照顾玫丽和其他的孩子。再后来，一个叫做尼克劳斯的孩子也被送来了休斯里。刚来休斯里的尼克劳斯只有三岁，和活泼的玫丽不一样，他性格孤僻，不和其他孩子亲近，也不说话，以至于大家一开始以为他是个哑巴。调皮的玫丽总爱逗他玩儿，到最后不知怎么地竟让他开口说了话。他们的关系逐渐亲密，尼克劳斯只有对枚丽才能敞开心扉，玫丽也喜欢他，亲昵地叫他尼克。在罗拉的照顾下，玫丽和尼克度过了一段平静而快乐的时光，直到劳伦斯来领养他们。劳伦斯当时是伦敦城的富商，妻子因病不能生育，所以想领养两个孩子。来到休斯里的时候，劳伦斯看到了蹲在地上玩耍的尼克和玫丽，跟罗拉说想要带他们去伦敦，和妻子一起生活。罗拉答应了劳伦斯的请求，也说服了尼克和玫丽。但临走的那天夜里，尼克失踪了，之后再也没回来。十几年后，一切都变了，玫丽和劳伦斯去了伦敦，罗拉也离开休斯里去了罗马，休斯里教堂的孩子们被接到当地的环境更好的福利院，小教堂里人越来越少，最后只剩下了空空的建筑物。每到三月，休斯里的野雏菊还是满地开着，但再也没有了玛格丽特和尼克劳斯的生活。
　　汉克和玫丽在林子里散着步，小树林地上铺了薄薄一层叶子，还掉落着一些枯树枝。汉克看树上的一个鸟窝看得出神了，绊到树枝趔趄了一下。
　　“看着点路。”枚丽说。
　　“别紧张，我还没到老眼昏花的程度。”汉克爽朗地笑着，肩膀笑得上下起伏，玫丽也跟着笑起来。跟汉克在一起的时候，玫丽总是很放松。如果可以，玫丽愿意和汉克一起生活得久一些，不用去想工作上的事，不用去想父亲的事。
　　“为什么不找个妻子呢？”玫丽突然问。
　　“怎么突然说起这个？”
　　“再过不久我又要回伦敦了。”玫丽说，“到时候又没人陪你散步了。”
　　“你不明白，”汉克弯腰捡起一把树叶随意地往前一抛，然后看着叶子纷纷落下，“有些人，一生会有许多妻子，而另一些人呢，一生只愿意有一个妻子。我属于第二类人。”
　　“我明白。汉克史密斯可以有很多情人，却永远只有一个妻子。”玫丽挑起眉，故意嘲讽地说道。看着玫丽故意挖苦自己的样子，汉克又笑了。玫丽从不过问汉克的感情生活，汉克也从不说，不过这些问题从来没影响过他们之间的情谊。
　　在汉克家又度过了闲散的几天后，玫丽回了伦敦。飞机到达伦敦的时候是下午四点，玫丽一出机场就看到了接自己回家的车，上车之后却不见父亲的身影。
　　“爸爸还在公司？”玫丽把外套脱下，问正在开车的司机。
　　“不，伯顿先生在家，来了客人，夫人也在帮忙招待客人。”
　　玫丽没有再说话，她把车窗全部都打开，让伦敦特有的空气吹进了车子里，吹在自己的脸上，然后在这空气中深深地呼吸，散在肩上的头发也被风吹了起来。玫丽看着车窗外的建筑物风一样地向后飞去，一时恍惚，竟不知道自己是在前进还是在倒退。
　　四点多的伦敦，街道上的车子依旧很多，红色的巴士和黑色的出租车穿流交错，混合成伦敦特有的颜色，一片和谐。街道两旁来来往往的行人，有的穿着风衣，有的则穿着短袖。在伦敦，人们的穿着永远不会由天气来决定。可有趣的是，无论穿风衣的还是穿短袖的人，他们手上多数都备着雨伞，这倒又由天气决定了。
　　车子又拐了好几个弯，经过了几个地标性的红色邮筒。等交通灯的时候，玫丽看见了一位年轻人和一位穿制服的警官在争吵，又看见吃着奶酪蛋糕的小孩撞上了一位老人，还有一个打扮得怪模怪样的人靠在路灯杆子上望着车子发呆。她默不作声地看着他们，漂亮的浅褐色眼珠不停转动捕捉画面，暂时忘了一切不快的琐事，脸上渐渐浮起笑意，那轻松愉快的神情仿佛正在看有趣的电影。玫丽非常喜欢看这些陌生人，看着他们平平淡淡却又不同寻常的生活细节会让自己感觉到真正的生活气，比看电影更有意思。不知过了多久，车子已经快开到家门口了。
　　伯顿家的房子很显眼，几百里开外就能一眼看到。那是上辈人留下的老房子，原本不算很大的老房被劳伦斯斥巨资扩修成了巨大的豪宅，十分张扬地宣示着自己拥有的财富和权力。豪宅并没有设计成流行的极简艺术风格，它的外墙贴着传统的红褐色墙砖，为了不让房子显得更通透，劳伦斯给每个房间都安上了玻璃框格窗，用金色装饰了房子的边缘，还在院子前装了带有中央控制系统的黑色铁门。房子很华丽，但在枚丽眼里但却过于浮夸了，她不喜欢。枚丽觉得黑与红的搭配显得很沉闷，与周围的景色格格不入。这栋房子仿佛是来自维多利亚时代府邸，却被强插在了这里，非常突兀。
　　院子的门栏被打开，车子开进去，在院子里被草地围绕的小路上绕了几个弯才到了的豪宅的入口。大门很高，门口竖着两根罗马风格的石柱，冰冷又严肃。玫丽下车拿了行李，整理好衣服之后，走进了大门。枚丽刚在玄关处换了鞋，就看见正下楼来的管家乔森，乔森走过去替她提了行李。
　　上楼的时候，枚丽问乔森家里是否来了客人。玫丽觉得奇怪，因为穿过大厅的时候，没有看到其他人，玄关处也没有看到有客鞋，整个房子的窗帘都拉上了，几乎没有什么光透进来，室内也很安静。虽然才五点，这里却像夜幕降临了一样，只有几盏壁灯亮着，让人不至于看不见地板和家具。
　　“是的，伯顿先生在二楼的大书房待客，夫人也在二楼。玫丽小姐，你先收拾东西吧，我会通知他你已经到家了。”乔森低声说。
　　乔森是一个非常称职的职业管家，自从被伯顿雇用后，没有哪一天不穿着他的打理得一尘不染的西服套装，每一件事都能做到滴水不漏，不出任何岔子。他刻着许多岁月痕迹的脸不苟言笑，始终和旁人保持着礼貌的距离，但枚丽却觉得乔森很亲切，她能在乔森严肃的脸上和他关怀的话语里感到真诚和善意，那是非常纯粹的东西。
　　在乔森的跟随下，玫丽上了三楼，进了卧室。乔森走后，玫丽就躺倒在了自己的床上，松软的被子让她感到轻松。三楼是玫丽的天地，这里有她的书房，衣帽间，卧室和浴室，还有一个阳台。在这里玫丽不需要在乎其他的事情，因为劳伦斯几乎不会到三楼来。今天，也只有三楼的窗帘没有被拉上。
　　玫丽躺了好一会儿，等身体的疲惫减轻了些，便起身把行李箱的衣服拿去衣帽间放好，换了件轻便舒适的丝绸衬衣开始慢慢拾掇自己。玫丽正对着镜子梳理头发时，衣帽间外传来乔森轻柔低沉的声音。
　　“玫丽小姐，先生让你到大书房去一趟。”
　　玫丽拿着梳子的手一顿，愉快的心情一下子消失不见了。她不知道父亲和神秘的客人到底有什么事情，但她想一定不是什么轻松的事情，又不能不去。玫丽只能怏怏地回了声“好的”，随后就听见乔森脚步声渐渐远去。
　　梳好头发换好衣服后，玫丽来到了走廊上。走廊上的几个窗户敞开，可以看见外面天空的颜色正一点一点地变深，从明亮的蓝变成深邃的蓝。秋天的夜来的早，窗外稀疏的树叶都已经看不清楚颜色了，有些枝叶的影在昏暗的背景下晃动。站了好一会儿，玫丽才不情不愿地拖着脚步下了楼。
　　劳伦斯端起茶杯的时候，听到了玫丽的敲门声，随后玫丽推门进了书房。劳伦斯看到她在门的一边顿了顿，叫了声爸爸，然后向自己走过来。
　　大书房右边有一排高高的书架，上面摆满了劳伦斯收藏的各种书籍，书架前摆着一张红木大书桌。在书房左边的是沙发长椅和方形的茶桌，劳伦斯和客人就坐在长椅上。劳伦斯只穿了衬衫和西服背心，玫丽看见挂衣杆上挂着他的外套。他的金色的头发和胡须总是梳理得一丝不乱，甚至在家里玫丽也没见它乱过。
　　书房的窗帘也被拉上了，房里很暗，劳伦斯却没有打开吊灯，只有座椅边上的台灯亮着。客人戴着一顶棕色的帽子，在昏暗的光线下看不清帽檐下的容貌。他着穿着一件黑色长风衣，直直地靠在沙发椅上，右手的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椅子的扶手。头低着，也不知道在看哪，像在沉思又像是在发呆。他身上，似乎有一种说不清楚的气质，高贵严肃，让靠近他的任何人不敢有丝丝的懈怠。
　　玫丽走近劳伦斯和神秘客人，说了句“先生，你好”，然后在侧边的沙发椅上坐下。
　　“这位是莫尔德先生。”劳伦斯向枚丽介绍着，把茶杯重新放到了桌子上。
　　“你好，玛格丽特小姐。”神秘的客人莫尔德把头抬了抬，帽檐下一双幽蓝色的眸子看着玫丽，像要把她看穿。客人怪异的眼神让玫丽心里一阵发麻，但玫丽看清了他的脸。
　　那是一张苍白的脸，皮肤像爱尔兰人一样白，却白得没有血色。脸上看得出一些岁月留下的、深深浅浅的痕迹。他的胡子剃得很干净，露出了侧脸清晰而英俊的轮廓。嘴唇很薄但又十分红润，和他苍白的皮肤形成了对比。玫丽觉得他的年龄绝不会超过四十，但这个人的神情却又让玫丽觉得他早已白发苍苍。
　　“在汉克家过得怎么样？”劳伦斯问，他抬起眉毛，看似十分好奇玫丽的回答。但显然，这个问题可有可无，劳伦斯只不过想找个话题。
　　“跟以前一样。”玫丽回应说。
　　“好极了。”劳伦斯语气淡淡的，眼睛看向别处，不知道接下来要说什么。
　　看着有些奇怪的劳伦斯，玫丽隐隐感觉今天的这位客人非比寻常。
　　“您是爸爸的朋友吗？先生。”没等沉默持续太久，玫丽问道。
　　“我们是合作伙伴。”莫尔德弯起嘴角，露出了得体的笑容。
　　“对，合作伙伴。”劳伦斯低下头看着自己交叉叠放在膝盖上的手，语气依旧平淡，玫丽却察觉到了劳伦斯的不安。
　　气氛尴尬正诡谲的时候，书房门被打开，玫丽看到母亲安娜拿着一个文件袋朝劳伦斯他们走过来。
　　看到端坐在一旁的玫丽，安娜有些吃惊，她不知道枚丽已经回家了。不过下一秒安娜就恢复如常。“这是您要的东西。”说着便把手中的文件袋递给了莫尔德。
　　“玫丽，我们出去吧，莫尔德先生还有事和你父亲说。”安娜看向玫丽继续说道，似乎非常不愿意玫丽在书房多待。
　　“没关系，夫人。我说想见见玛格丽特小姐，就让劳伦斯叫她过来了。”客人礼貌地向安娜解释着，腔调婉转，口音很好听，每个单词的发音都恰当好处，如同在说着十八世纪宫廷剧本的台词。
　　看到自己的母亲不满地看向父亲，眼底里还有些无奈，玫丽愈发地觉得奇怪了。显然，母亲和父亲都忌惮这位客人。可她猜不到原因，也不想去胡乱猜测，毕竟她也不是很了解劳伦斯，更别说是他的合作伙伴了。玫丽沉默着，心里却想，这个叫莫尔德的人一定是个很有地位阔老爷。
　　“你先出去吧，让玫丽在这呆一会儿没问题的。我保证。”劳伦斯看向安娜，对着她承诺。
　　听了劳伦斯的话，安娜不再说什么，看了眼玫丽后就走出了房间，剩下的三个人又陷入了沉默。
　　“玛格丽特小姐，你和你的名字一样美丽。”客人依旧用那种很贵气的腔调说出这句话，赞美的话在他嘴里说出来，却让玫丽听出了一身鸡皮疙瘩。倒不是觉得客人油腔滑调，只是这位叫莫尔德的先生实在让她不自在，非常怪异。
　　“请叫我玫丽，先生。”
　　“玫丽小姐，”半靠在椅背上的客人突然坐起来，身体向前倾着，眯着眼睛想要看清楚挂在玫丽胸前的项链，“你的宝石很漂亮。”
　　玫丽楞了一下，没想到得体的客人会说出这么直接的话，她下意识地低头去看正在胸前的红宝石项链。房间里有些昏暗，所以项链的光看上去很显眼，像一小团火焰在胸前燃烧。
　　“是日光石项链，爸爸送给我的。它很特别，在黑暗中就会发光。”玫丽轻声说道。她想起了尼克。日光石和月光石本来是一对，父亲把月光石送给了尼克，却和尼克一起失踪了。
　　项链上的宝石并不大，只有绿豆一般的大小，是一个不太规整的圆形。宝石被细细的金链子串起来垂挂在锁骨之间。劳伦斯在一旁没说话，只是看着项链出神，似乎也回忆起了什么事。
　　“日光石，太阳的光。”莫尔德小声地嘟囔，他看着玫丽的项链，看得有些入神了，一只手伸向项链，然而指尖还没碰到宝石，触电一样，莫尔德伸出的手迅速收了回去，他低下头，脸色也变得难看起来。
　　“怎么了，先生？”
　　“没什么。天黑了，我得走了。再会吧，玫丽小姐。”莫尔德一边起身整理衣服一边说着，又向一边沉默的劳伦斯道了声再见。等玫丽和劳伦斯站起来，他已经迈开步子走到门口了。
　　玫丽和劳伦斯也快步赶上了莫尔德，礼貌道别后，送他下了楼。到大门门口的时候，莫尔德转过来对玫丽说了一句让她吃惊的话：
　　“劳伦斯一直托我帮你找一个叫尼克劳斯的家伙，最近有消息了，卡林奥斯，德林街，有人见过一个戴着月光石的男人。”莫尔德以最快的语速说完了整句话后便消失在了门口，留下了一脸震惊的玫丽还有身后同样吃惊的劳伦斯。
　　“这是真的吗？爸爸。你从没跟我说过。”
　　玫丽转身问劳伦斯的时候，劳伦斯的表情已经恢复如常。
　　“没错，是真的。如果你还惦记着那个男孩，就去卡林奥斯看看吧。”劳伦斯的声音听上去有些疲惫，他自顾自的走到一旁，打开一楼大厅的灯，然后又自顾自的上了楼。
　　玫丽在原地站了会儿，又走到大厅的客椅上坐了下来。大厅很安静，屋子外面不知什么时候下起了雨，玫丽听到了一些淅淅沥沥的雨声。风从没关紧的框格窗缝透了进来，把玫丽身上穿着的衣服吹得微微颤动。她靠在椅子上，看不出情绪，她在思考尼克的事。十多年过去了，突然之间就有了消息，玫丽并非不相信。
　　“卡林奥斯，德林街。”玫丽默默念着莫尔德告诉自己的地名，犹豫了起来。她想起汉克说过的话——“你有你的生活，他有他的生活”。
　　该去找他吗？找到了又如何？告诉他自己一直在找他，一直想着他？然后叙叙旧，之后一切又归于平淡，十五年的牵挂，在几天内统统消失。他有他的生活，而自己也有自己的生活，他再也不是那个只对自己笑的尼克，见过之后或许就再也不想见面了。如果这就是结局，还不如不见。
　　玫丽深呼吸站起来，缓缓上了楼。她还在思考，她还需要思考。经过二楼的时候，玫丽模模糊糊地听见了大书房里传来安娜和劳伦斯的声音。
　　“他的计划是不是要开始了？”
　　“安娜，你知道这不是我们能阻止的……”
　　“我早说过不要跟他来往……我不希望玫丽……”
　　他们对话的语气激烈，像是在争吵，玫丽猜想或许是因为那个不同寻常的客人。她听见安娜提到自己时语气有些无奈。那个阔老爷肯定提了什么过分的条件，玫丽暗自想着。但等她走到三楼听不见他们的声音了，玫丽又开始想尼克的事情。
　　回到卧室的玫丽直直躺倒在床上，她没开灯，任由黑暗把自己包裹了起来。黑暗衬托之下那团红色的亮光更显眼了，映在玫丽眼里让她心烦意乱。过了一会儿，仿佛是不能忍受到了极致，玫丽一把抓住胸前发光的石头，紧紧地拽着，不让一点它的光从自己的指缝中透出来。可抓得越紧，玫丽越是能感受到那块石头散发出的温度，从手掌一直传到心里。玫丽慢慢冷静下来，脑子却冒出一个想法——她要去卡林奥斯，找到尼克，然后平平淡淡地打个招呼。她不过是想见见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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