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宦补录

　　江年算着时间，守在自家大门口，等了不多久，就见两车一前一后驶入巷中。待车停稳后，江年下了台阶，迎上前去。

　　“冯大人”，江年笑带邪魅又不乏奉承，露出板牙，作揖时仍抬着头，毫不懈怠地观察着冯觅的神情。

　　冯觅故作姿态，高抬着头，目光朝着远处，并不理会江年。曹顺清亦是陪着笑脸，在江年与冯觅中间显得有些左右为难。

　　江年并不气，伸手引冯觅入府，“冯大人，请吧”。

　　待入了第二进院内，小南子将冯曹二人带来的下人引入偏厅用膳，院子里只剩主客三人。

　　江年走在前突然顿住脚步，背身说了句：“我想，既然冯大人肯赏脸光临寒舍，倒也不必这般拘束”，而后，方才转过身来，低头抬眼勾着一边嘴角笑道：“不是吗？”

　　冯觅被江年这般不怀好意的神态所怔住，虽是不改辞色得道了句：“我来，是为了拜访陈国夫人，自当是遵循礼制，又怎会被你这阉人左右”。

　　“冯大人，江少监也是一番美意，还望冯大人莫要恶语相向，寒了大家的心啊”。

　　“曹大人不愧是李相公一手提上来的，这一言一行也都学了他的奴颜去，就连勾结阉党这一点也如出一辙”。

　　“你！”曹顺清本欲辩驳，却被江年拦下，只得腹诽这冯觅真是仗着家世自命清高，如今踏入江年宅院又与自己何异。

　　“冯大人，曹大人，进来坐吧”，江年亲自为二人斟上酒，又命东壁传膳，自顾自地先吃了两口。

　　“冯大人，你可是人中龙凤，何须屈居于崔柳之下呢？况且崔颍之一心只有河东世族在朝野上下的地位，又何曾记挂你这前朝起家的新贵，至于柳书虔，别看他平日对你和颜悦色，实际上在他心里，你还不如那候小娘呢”。

　　江年又自斟一杯清酒饮下，把玩着手中的细釉酒杯，眼也不离瓷上花纹，颇有玩味的继续说道：“说到底，在河东世族的眼里，你、还有我岳父萧巍，都是低他们一等的”，说罢，江年给曹顺清使了一记眼色。

　　“是啊冯大人，他们几姓自成一气，旁人不过是为他们所用的一把刀，用完了便弃了”。

　　冯觅站起身，一拳定在桌上，将曹顺清吓了一跳，屋内气氛似乎也凝重如冰。

　　江年收敛起不正经的神情，微微含笑，对视上冯觅的双眼，二人眼波里较量了片刻。

　　最终，冯觅先开了口，“我在平卢虽为副使，却掌不了一兵一卒，我若自请出战，圣.上允不允是一说，崔颍之必定带头来围攻我，除非少监能说服圣.上命我为主帅，我自当肝脑涂地，报谢君恩”。

　　江年以袖掩面，笑里不乏嘲讽，“九万神策军，还需留下两万镇守皇城，区区七万人若想从正面击溃平卢军谈何容易，冯大人乃武将之后，难不成连这点小事都看不清楚？”

　　“那你究竟是个什么意思？”

　　江年不慌不忙，慢悠悠地道：“我听闻冯大人在营州时管不了府内之事只能在外面多管闲事”。

　　“你！”

　　“冯大人别误会，我是说你能以德化边，正合朝廷当下之所需，若许高丽一些金银珠玉，借他万八千兵马拿来用用可好？”

　　“所以江少监是想请陛下赐符节，让我借了兵马，从后方断其粮草，使其孤立无援”，冯觅恍然大悟，突然对江年生了一星半点的佩服，“我倒没想到，你一个内臣，还能真的想点有益于我大唐的事”。

　　江年哼了一声，亲自给冯觅夹了一筷子条肉，“冯大人，菜都凉了”。

　　-

　　半月后，这一日下午，日照之下凉风习习，几名内侍归拢了殿前的落叶，抬头看了看枯扭的树枝，相视一笑，心里轻松不少。

　　韩岳灵穿着破破烂烂的锦衣从丹凤门入，一路不顾风度地向紫宸殿跑去，还未到延英门，便昏倒在地，被这些才下值的内侍发现后，急匆匆送入了太医署中。

　　李惟得知后，抛下了怀中的美人，亲自去太医署中。政事堂得了消息，几位相公也抛下手里事务，赶了过去。

　　“怎么样了？”

　　“回陛下，韩拾遗是急火攻心，臣已施了针，过会便好”。

　　过了片刻，韩岳灵白皮毛糙的干唇里发出了沙哑的声音。

　　“什么？不急，你缓缓再说”。

　　江年取了一只枕头，将韩岳灵垫起来些，而后喂了几口水。

　　“陛下，陛下”。

　　李惟抓住韩岳灵的手，凑耳过去，待听清后大惊失色。

　　“江年”。

　　“臣在”。

　　“你立刻调集兵马，现在就去”。

　　“是”。

　　而后，李惟站起身，走向政事堂众人，每一步都走得很慢又很沉重，众人跪在地上，伏着身，感觉王气逼近浑然不敢动。

　　“李惕在营州称帝，已调集兵马十五万，妄图攻占长安”，李惟冷笑了几声，“起初，朕要亲率兵马攻往华清宫，是尔等劝阻朕，朕纳了各位相公的谏，顾念手足之情，如今倒好啊”。

　　李惟在房内踱来踱去，身后韩岳灵突然将自己从床上摔了下来，匍匐而道：“陛下，是臣办事不力，臣......臣愿随军，戴罪立功”。

　　“陛下”，崔颍之膝行两步上前，痛心疾首，声音如暮虎哀嚎，“陛下，此事是臣的过错，还望陛下命臣为主帅，平定叛军，亲斩主帅”。

　　?“有一事朕不明白”。

　　崔颍之听此瞪大了双眼看向李惟。

　　而李惟毫不留情，继续道：“崔相公要斩的主帅到底是谁？”

　　崔颍之听此自当能会其意，吓得将头狠狠磕在地上，恳求着，“江陵王殿下定是受了仆固贺的胁迫，此事还有蹊跷，待臣平定叛乱，还望陛下允臣查明此事”。

　　“是啊陛下，江陵王殿下定是有难言之隐啊”，柳书虔说罢使给韩岳灵眼色，而后道：“灵哥，你从营州回来，定是知道事情原委”。

　　李惟随手抄了一只瓷盏，扔在地上，看向柳书虔怒斥道：“你又是如何知道他有难言之隐的？莫不是背着朕暗中勾结来往？”

　　柳书虔惊恐地看着李惟，“臣不敢”。

　　李惟看也不看，走至圈椅上坐下身，“崔颍之，朕命你为主帅，江年则为监军，至于仆固贺、李惕，这二人，你要么生擒回来枭首示众，要么就地处斩永绝后患”。

　　“陛下”，崔颍之叩首道：“臣定当带回江陵王殿下，只是，处置一事，老臣会亲赴太极宫，请示太上皇”。

　　李惟嘴里咬字未发，手攥了拳又松开，道了声：“也罢”，而后如风一般踏出屋子，守在外的侍从纷纷跟上，一众人浩浩荡荡又回到了紫宸殿中。

　　李惟沉思了近一个时辰后，江年换了身青色的常服，踏入紫宸殿中。

　　“陛下”，江年此时略显英姿，声音都似硬朗了一些。

　　李惟闻声后，放下扶额的手，显得有些无精打采，声音低沉地问了句：“都准备好了？”

　　“回陛下，都备好了”。

　　李惟点了点头，而后道：“你得替朕催着点崔颍之，让他早点把仗打完，早点回来”。

　　“是，臣一定会盯紧崔相公，况且有冯觅在后方攻个出其不意，就算崔相公懈怠，臣也能调动兵马与之相抗”。

　　“三个月太久了，你得赶在十一月回来，到时候要开科了，朕看魏慈之近来有些”，李惟顿了顿，嘴里叨咕两三个词，继续道：“到时候云阳该生了，宫里宫外，还是你安排朕才能放心”。

　　江年跪下身，低下头克制着心里的激动，“臣定当为陛下尽心尽力”。

　　“对了，臣还有一言”。

　　“说吧”。

　　“臣还想问问陛下，平卢节度可有中意的人选？”

　　“你想到了谁就说吧”。

　　“臣想，虽然调不动柳相公，但京兆府尹柳大人派为节度使也未尝不可”。

　　“朕本以为你会推韩迹辅”。

　　江年绷紧了面容答到：“臣更想朝里能早日安宁”。

　　出宫之后，江年命瑞谦先领神策军出发，自己则匆匆赶回家中。

　　此时云笺已经得了消息，即便尽力克制也显得忧心忡忡的。

　　“这战事来的急，东西多了你也不方便带，我就给你收了一个小包裹，装了几件冬衣，别的什么也没有”。

　　江年坐在罗汉榻边缘，拿起包袱抱在怀中，“出门在外，方便要紧”。

　　“江年，你说凭崔颍之跟李惕的关系，崔颍之真不会背后给你一刀倒戈吗？”

　　江年露出一排白牙，笑了出来，“崔颍之虽然惹人厌烦，到底也是忠于大唐的，其实，唉”，江年笑容顿失，“其实陛下也是利用了他的忠心，这世上的事真是难说”。

　　“难说就不说了”，云笺不想再提及旁人，而是盯着江年的脸盯了一会，然后靠在江年背上，从后伸手抱住，“万一打不过了你就赶紧逃回来，反正前朝宦官监军也都是这么做的，无非也就是丢个人”。

　　“好，逃回来若是惹圣上不悦，刚好我就辞了官，带你回庄子上种菜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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