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宦补录

　　营州节度使府中，韩岳灵拨开竹帘，进入阁内，挥袖作揖道：“殿下”。

　　“韩岳灵？你为何回来此处？莫不是李惟派你了捉拿我的”。

　　“殿下，我若是来捉拿你，为何不带一兵一卒，一刀一剑？如今我体弱多病又两手空空，如何拿得下你”。

　　“那你此来何意？”

　　“殿下”，韩岳灵上前一步，跪在了李惕身前，吓得仆固贺几乎拔出刀来。

　　“是我岳父柳书虞派我来的”，韩岳灵眼里全是赤诚热泪，带着哭腔继续道：“您劝劝仆固将军回京吧，崔相公为了您的事，已被陛下斥责，闭门思过，府上全是宦官带着神策军把守，家中女眷连如厕都不允”。

　　“舅父他”，李惕听此几乎有些站不稳，一手扶在韩岳灵肩膀上，五指紧扣。

　　“你此言可是真的？”

　　“殿下，你待我如兄长，我怎么能骗你呢？你在十王宅里过得什么日子，江夏王又过得什么日子，在宦官手底下会是什么样，您不比我更清楚些吗？”

　　“休要再提李慎，这个吃里扒外的东西，真是丢尽了我李家子孙的颜面”。

　　“殿下慎言，死者为大”。

　　“你说什么？”

　　“江夏王他......他轻信宦官的允诺出卖你，却还是被他们杀了，还有侯勇，也死在狱中”。

　　“什么？”李惕后退两步，跌在地上，朗目中全然没了神采。

　　“殿下”，韩岳灵像是痛心无奈，落下两滴眼泪，“所以我才劝您，劝仆固将军，看在崔相公、柳相公的面上，回京吧”。

　　李惕侧头与仆固贺对视一番，仆固贺吐了一口浊气，走至韩岳灵身边，将人一把子提起。

　　“我若束手就擒，李惟那兔崽子就能放了崔相公？”

　　韩岳灵瞠目，张口欲眼却说不上话来。

　　“你这废物，但凡有半点胆气，也不至于顶着宰相之子的名头混个六品官”。

　　“你......”

　　“仆固贺，慎言”。

　　“是”，仆固贺躬身一礼，“可是我的殿下，哪怕我们回了京，受了朝廷的囚禁，崔相公日后就真的能好过吗？况且他们柳家也不见得真为殿下着想”。

　　“仆固将军，柳家与崔家世代交好，柳相公自然会如崔相公一般待殿下的，况且侯勇他”

　　“哼”，仆固贺未等话说完，就扯着韩岳灵的衣领，让韩岳灵不得不躬下身与自己对视，“那你给我说说，是殿下得江山，尊崔相公为尚父快意，还是让殿下回长安，大家一道苟且偷生更痛快？”

　　韩岳灵似是接不上话，很吃惊地睁大了眼看着仆固贺，而后缓缓道了句：“若仆固将军披挂上阵，直捣长安，能有几分胜算？”

　　“韩岳灵，你疯了？”

　　“殿下，那些寒门酸人勾结阉党，欺辱我家门楣，败坏我的名声，我......”韩岳灵捶着胸口，声泪俱下，“若仆固将军执意辅佐殿下，我亦回去劝我父亲，他或许在各方节度还有一些亲信，可为殿下效力”。

　　李惕诧异到：“韩大将军怎么会也有反心？”

　　“我父亲他自不会有，只是见父亲这些年安分守己，一心为大唐边境，可又得到了什么？”

　　“自然是太上皇的忌惮”，仆固贺嗤笑一声，“各方节度但凡有一个反的，在皇帝眼里那就是各个都会反，不然，玄宗时的高仙芝、封常清又是如何死的”。

　　韩岳灵看了一眼李惕的脸色，赶忙道：“那是有阉人屡进谗言诬蔑忠良，使得圣上日月欲明而浮云蔽之，仆固将军当分明是非，慎言慎行”。

　　“若是玄宗真的是英明，自当用人不疑，又怎会听区区宦官之言？”

　　“仆固贺！”

　　仆固贺跪下身，双手抱拳，“殿下，我仆固贺愿追随你，是因为我看得出你能做大唐最贤明的君王，还望您为了崔相公，为了平卢百姓三思”。

　　-

　　走在通往太液池的萦纡小道，晚秋最后的宫花凋零在两侧依地气犹荣的绿草上，如落英流耀在翡翠，相映、相荣、相枯。

　　江年得了传唤从内侍省至此，脚下丝毫不敢懈怠地走了近二里路。

　　“江少监请留步”。

　　“徐少监？”江年顿足，疑惑道：“可有什么事？”

　　“我听闻圣.上已经调琼林库中调了银钱采买军需，想来是想用韩拾遗去拖一拖时间，好整顿兵马，率先出击攻入平卢”。

　　江年点了点头，“陛下此意想必大家都看得明白，只是韩拾遗念及旧情有些执着罢了”。

　　“我想说的是，陛下可问过江少监，这监军的内臣该派谁去？”

　　“实不相瞒，陛下问过我”。

　　“那你如何想的？”

　　“我想我必须得去，正准备一会儿去回了陛下呢”。

　　徐樟显然松了口气，甚至低头笑了出来，“那我便放心了，陛下既然问你不问我，显然是更信任你多一些，毕竟我是往太上皇辇前放过箭的人，就算陛下面上给我如此荣宠，心里也是介怀的”。

　　“徐少监当初虽有不敬，也全是为了顾全大局，陛下心里是知道的”。

　　“你养父也是为了顾全大局，但陛下不该介怀还是介怀？所以这次我还得谢谢你”。

　　“我......我倒没想那么多，只想着把兵权掌回来”。

　　“不过江少监也听我一句劝，其实像你这样兵权不多不少，身体也文弱，挺好的”。

　　江年撑了撑脖子，嗔道：“呸，你笑话谁呢？”

　　“嘁，好赖不分，行了，陛下还等您呢，我就不拦您伴驾了”。

　　“分了好赖又如何呢？”说罢，江年擦过徐樟的袖边，一别而过。

　　太液池畔秋意正好，风从广袖侵入厚重的朝服中，将臂上的薄汗撩拨的凉又很痒。

　　江年随李惟上了太液池的栈道，在奉御的搀扶下进而登上游船，游船上有女乐十二，穿着绣合欢的襦裙，裙随风动，似乎能飘出花香来。

　　李惟登船后迟迟不传乐，也不像从前招美人坐入怀中，只是捻起镶嵌着黄宝石的小高脚银杯，嗅了嗅，转头看向江年问到：“前段时间朕说的事你可想好了？”

　　“回陛下，臣愿为监军”。

　　“怎么不建议徐樟去？”

　　“与江陵王有关的事，想必崔颍之定会亲力亲为，徐少监刚直，崔颍之气盛，二人难免在一起磕碰，耽误大事”。

　　“朕也担心，这徐樟要是硬碰崔颍之，难免不起杀心，到时候成了第二个江寿鹤，又得有多少人来逼朕，这崔颍之朕是厌烦，但不能让朕的人杀他，让他和他的好外甥执刀相斗去”。

　　“陛下圣明”。

　　李惟饮了杯中酒，将银杯磕在桌上，“统共九万神策军都交由你来掌管，近来事情虽然多，却不可荒废军务，否则崔颍之掌军出战，必定会弹劾你”。

　　“是”。

　　“坐吧”。

　　池上琵琶点秋，弦音杂杂。

　　江年身虽坐定，心里定不下来。监军是内侍省重掌大军的捷径，亦可保徐樟不受猜忌。

　　但江年想了想，那自己呢，江年自己何尝不知这兵权在握的人会招皇帝忌惮，况且，这陛下待自己奴不奴，臣不臣，亲不亲。虽是重用荣宠，但这圣心终究难测。

　　晚些时候，江年回了内侍省，正堂里曹顺清已经饮了半盏茶，想来是等候了许久。

　　见江年进来，曹顺清上前忙问道：“江少监叫我有何指示？”

　　“不知这冯觅冯大人你可能说的上话？”

　　“江少监有何事？”

　　“是有关营州的事”，江年考虑了一下，继续道：“那就有劳曹大人邀上冯大人，晚上来我府上吃顿便饭吧”。

　　“是”。

　　曹顺清走后，江年稍稍理了理宫中事务，而后回到府上，听闻云笺已经和人备晚膳，江年忙直冲冲地进了后厨。

　　嬷嬷揭开锅盖，沸水的热气暖湿了整个厨房，鱼和排骨端来后都草草先过了一遍汤水，辛味随之而去。

　　江年一踏进来，闻到扑鼻的青菜味，见云笺正背着身切菜，江年又生怕把拿着刀的云笺吓着，只好等了片刻，等云笺放下刀，将切好的东西都归拢在盘中，江年这才从后偷袭，伸手将云笺抱住。

　　“嘶”，云笺一回头，抽出一手拍了下江年的胸口，“江年，你是不是想吓死我？”

　　江年攥住云笺的那只手，嬉皮笑脸的，“别总把我想这么坏，你这是在以小人之心，度我君子之腹了”。

　　“江年你，你真是欠打”。

　　于是江年贴着云笺的后背将人往屋外推，“走走走，咱出去再打”。

　　“好了好了，别闹我了，我晚膳想做上一道金汤烩给你，怎么样？”

　　“我今日赶早回来就是怕你亲自下厨”，江年一边说着，一边解下云笺身上的围裙。

　　“怎么？江年哥哥是想出去开荤了”，云笺话里带话，似是不满，又不怀好意。

　　“哪敢哪敢，是我邀了两个人来家里吃顿便饭，但不想旁人糟蹋了你的手艺”。

　　“噫，小气鬼”。

　　“江年哥哥我可不就是小气么”。

　　云笺方从厨房出来还有些热，江年这会又偏偏凑的近，于是云笺很嫌弃地把江年推开些，这才正经问到：“你是邀了哪位大人来家里”。

　　“害，就是曹顺清跟冯觅，我想着仆固贺可不好对付，冯觅祖上也是武将，要是打起仗了出出力，那自然是好”。

　　云笺想到打仗心里一沉，勉强笑着说到：“这样啊”。

　　“云笺啊你也别太担心，你看我朝哪有内臣是做监军时战死的”。

　　“说的也是”。

　　江年自嘲道：“我们这种人，若是知道自己不行，定会苟且在后，不会有事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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