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宦补录

　　“这......”江年顿住脚下步子，躬身抬头看着李惟。“臣确实未曾仔细考虑过”。

　　“徐樟勇武，但若掌大军，来日未必不是仆固贺之流，你虽不那么骁勇，却胜在稳妥”，李惟示意江年跟上自己脚步，继续道，“朕身边也总得留个得力的人，朕既想留你在身边伺候，又觉着让你监军朕才放心”。

　　“臣，谢陛下赏识”。

　　李惟回头看了一眼江年，“你已经是陈国夫人的丈夫了，怎还这般谦恭”。

　　“臣......”江年微微蹙眉。

　　李惟突然开怀大笑，“好了好了，不过朕倒想知道，若平日在家里，云笺可有仗着自己是国夫人就欺负你，对你不敬？”

　　“确实没有”。

　　李惟点了点头，“她性子倒与皇后不同，不然有你受的，上次皇后还与朕商量，不如给你个闲散职位，让你就好生待在家里陪夫人呢”。

　　“这......”江年十分诧异，心里对此也是千般抗拒，“臣不敢闲居在家中，有辱圣上之英明”。

　　“不过朕身边没几个勤谨的，自是不能放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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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长安城内能为人称道的大小僧寺、尼寺约么有二十处。云笺本想拉江年去宝堂寺，但江年心里嫌那离烟花之地太近，于是跨了半个长安城，带着云笺到了延康坊内西南侧的西明寺。

　　西明寺在长安诸寺中最为宏大，江年带着云笺从东门进，走了一里地才进了主院落。

　　入眼是两座三重楼相拱卫的前佛殿，屋宇特大，瓦上饰有颇梨宝石，闪闪发亮，檐上处处雕有龙头，皆为黄金所制。

　　身边两旁戒坛，高约四百尺，里面乌隆隆敲木鱼念经的有千余僧人。远处钟楼有一声声金钟，噌吰庄重。①

　　江年凑至云笺耳边，低声说了句：“别看了”。

　　云笺正张望得专注，竟被吓了一颤。江年挑了一下眉尾，笑道：“是不是没来过”。

　　“怎么？就你来过”。

　　“是啊，陪太上皇、今上都来过”。

　　此时，西明寺的督监徐徐走来，向江年行了一佛礼，“江少监，今日住持、元座都脱不开身，还望江少监见谅，寺里倒是来了一位应明法师，我可以带您去见他”。②

　　“不必麻烦了，我也只是替韩拾遗求个平安符”，江年本不喜听和尚啰嗦，但莫名地一时兴起，忙改口道：“不过，今日倒是得空，你且带我去见见吧”。

　　“是”。

　　江年先至佛殿，学着他人的样子跪拜一番，捐了些功德领了一只檀木雕的四方的符，然后随督监入东侧行院中。

　　院中门是开着的，督监伸手道了声“请”，邀江年与云笺进院子里，自己则并不入内。

　　只见庭中柏树前，一个和尚未穿袈裟，通身灰蓝色的僧衣，坐在圆垫上，与江年所料不同的是，这个和尚很年轻，江年见他略显懒散，心里也稍稍抵触，但仍进了院中，施一佛礼。

　　“应明法师”。

　　这和尚起身，弯腰侧头凑近江年，颇为玩世，眼神又不乏犀利，把江年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

　　江年浑身不适，硬着头皮说到：“我有位朋友要成亲，我替他来问问日后会不会早得贵子，夫妻和睦”。

　　“你明知不能”。

　　江年诧异，与身后云笺对视一番。

　　“那可请大师为我也看上一看？”

　　和尚抽回身，哼哧一笑，“施主修身不敷，心性不定，常因周遭外物而意念动摇，若不修道向善，怕是会成一时之祸”。

　　“你”，江年上前一步，倒是被云笺拉住。

　　此时，应明看了一眼云笺，又道：“但凡事无常，倒也未必”。

　　听此，江年勉强息怒，身上跟着放松一些，但仍是拔剑之势，想与和尚理论一番。

　　“多谢法师指点”，云笺道了声谢，拽了拽江年胳膊，“咱们回去吧”。然后强行将人往门外拽。

　　一出行院的门，江年险些扔了手里的符，低声骂了句，“哪里来的臭和尚，竟然还能到西明寺来卖弄，赶明就叫人撵出去”。

　　云笺捋了捋江年后背，“这话也不可尽信”。

　　江年突然顿住脚步，扶住云笺的双肩，“昔日李辅国进谗言贬了朝中宰相，鱼朝恩置地牢戕害无辜，云笺，你说，我不会成为这样的人吧”。

　　“你性情温厚，自然与他们不同”。

　　“温厚”，江年反思一番，垂下双手，有些失神，“自我当了少监之后，似乎是有些忘形”。

　　“是你担的多了，不能一味和善，让人觉得你好欺负，内侍省好欺负”。

　　江年脸色已然苍白，勉强露出些惨笑，“他们可都是元帅府大司马，我只是个少监罢了，想必也没有成为祸乱的本事”。

　　话虽如此，江年一整日都心神不宁，绕道将檀木符与贺礼送去韩岳灵私宅之后，江年回府就把自己关在书房中。

　　书案宽而厚重，上面成排摆了《礼记》《孟子》等书，江年满脑子都是和尚所说的“修身”，江年头回见“修身”一词是从前背《大学》开篇。

　　掖庭局有宫教博士，江寿鹤命其授江年经书，但江年只想宫教博士不过是九品中官，俸禄微薄还不及出宫采买的内给使体面，更别说是内教博士、经学、集缀文等人了，所以江年并不喜欢读经，至今也只背了开头那百余字。

　　“我可以进来吗？”屋外云笺轻轻将门敲了三声。

　　“哦，好，进来吧，我没事”，说罢，江年很笨拙地起身，蹭开身后圈椅，桌椅发出咯吱吱的声响。

　　“我本来不想打扰你的，毕竟我不大会劝解人”，说这话的时候，云笺笑盈盈的，不再像早上一样，陪着江年一起沉闷忧郁。

　　“云笺，连你也挤兑我，什么打扰不打扰的”。

　　云笺笑笑，走至书案前，随手拿起明皇所注的《孝经》，来回一番，“这些经书属实无趣，字也密密麻麻的”，说罢，云笺将书撂回桌上。

　　“是啊，我小时候就不喜欢这些，宁愿背些贾谊、晁错，这也更有用些不是么”。

　　“所以你今日是因为那和尚的话，就想发奋读读书，修修身了？”

　　江年略略有被拆穿的难为情，却仍坦言，“那和尚既说我是身不修，性不定，我自然想弥补一二，只是想不通，这些个破书当真能让我定下来？但你看朝中进士，那位不比我多读几车书，却还不是阿谀受纳样样都胜我一筹”。

　　“你既都知道这朝里上下一窝乱，那还担心个什么？大家都是祸害，又不差你一个”。

　　江年噗嗤一声，气笑了。

　　“云笺啊”，江年把云笺推至椅子前让她坐下，自己则倚坐在书案上，“我若成了朝里祸乱，史书上记我一笔不说，还会不得好死，再者说......虽然我已净身，但若如此，仍会觉得愧对父母祖宗”。

　　云笺扶住江年撑在桌缘的手，“说真的，我到不担心你是不是什么祸”。

　　“我知道你不信什么神佛，不然今天也不会在殿外等我”。

　　云笺摇了摇头，“我只是不喜欢拜金石雕像，我父亲原来也拜，但若有用，何至于英年亡故，但佛法还是信一些的，我只是觉得不管你成为什么，只要活着，平安，那就都不要紧，再说了，你本来是很善良的，若来日成了什么坏人，也一定是被逼的”。

　　“云笺，你啊”，江年惨淡的脸上展开一些笑，她的真诚无需自己去想。

　　江年勉强舒了口气，随云笺一同用晚膳，却只能略用一小碗粥，勉勉强强往嘴中塞了些秋葵。

　　夜来又是一场秋雨，疏洒在院中小圃，草苗未枯，又能芳菲一季，清润的气息逼入房内，却没成一片好梦。

　　“云笺，云笺”，江年唇上微动，胸口如压着一块大石，喉间如哽着一团绒布，始终发不出声来。

　　梦里是兵荒马乱的皇城，尸横遍野，血流成河，金檐漆柱都是被火烧后的烟痕，江年进入含凉殿，云阳扶着孕肚惨死在戟下，身上的血蔓延至自己脚下，而云笺被两个金吾卫死死按住，旁边站着的人脸虽模糊，但江年确信那是柳书虞。

　　“江年！”云笺哭喊着惨叫一声，随即被砍了一刀，血喷了一地。

　　江年身体一抽搐，在幻境中歇斯底里。转眼间，风云变幻，江年手握成拳如持金镡长刀，带着万余神策军屠了柳家满门，又斩尽长安权贵。

　　一时间，血涌而来，把江年吞噬在红流血海中。江年喉间哽住，被憋醒过来。

　　“不要”。

　　“你怎么了？”云笺方艰难地睁了睁眼，见身边的人坐在床上，大喘粗气，这才逐渐清醒了些。

　　“怎么了？”云笺又问一声，手扶住江年的背。

　　“我......”江年用袖子擦了擦额上的汗，强笑着看了一眼云笺，然后将她的一只手攥住，感触到真实后，江年定了心神。

　　“做噩梦了，没事的”。

　　“那你去点一支灯，亮一点就不害怕了”。

　　江年展笑点了点头，点了支蜡端来，又坐回床上。

　　“小时候我经常跟姐姐睡，要是我做噩梦了就把姐姐叫醒，她就给我点支灯”，云笺又钻回被里，看了一眼江年，“其实小时候我姐姐也怕黑，但她不承认”。

　　“我小时候也怕，怕到渴了憋了都不敢出被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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