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宦补录

　　入冬，这日，长安城里天阴阴沉沉的，冷气带着潮。一个宫女，身上血腥未散，急匆匆地朝着含凉殿跑，只是还离着几丈远，就被皇后的内侍拦下。

　　“干什么、干什么啊这是？”

　　“我是陈昭仪宫里的，有要事求见皇后娘娘”。

　　“连陛下都说，这后宫之中，只有皇后娘娘的事那才能称得上是要事”。

　　“奴婢自是知道的，可、可我家娘娘昨日才诞下公主后，一直寻死觅活的，刚刚撞了墙”。

　　皇后已近临盆的日子，后宫上下无不小心翼翼，可后妃寻死觅活的很难不牵动前朝，内侍诧异了一瞬，忙撂下一句话，转头就往殿内跑。

　　含凉殿早撤了各色香料，只有淡淡木料的味道，弥散在温暖的气息里。

　　云阳未梳妆，披着长发，懒懒散散地倚靠着花锦枕头，一张雪白的裘皮搭在腿上，姿势说不上多么的雅观，倒是惬意。

　　云笺倒是住在宫里后，依制每日梳着两博鬓，头上追着几树镶着大块的五色璧瑠的金钗，靠在床的另一头，身边叠放着几本书。

　　为了腹中皇子能早些开蒙，云阳每日都让云笺多读些书给胎儿听，两个月来，从郭象注的《庄子》到明皇注的《孝经》，云笺全全念了个遍。

　　云阳带着身子辛苦，今日实在不想再听先贤圣人，这才寻了一本民间的传奇，还未念完，内侍便慌慌张张跑来。

　　“娘娘，陈昭仪想撞墙寻思，被人拦下了”。

　　“拦她做什么，凭她那弱柳败花的样子，若真是撞死了，倒是本宫小瞧她了”。

　　内侍被噎得接不上来，轻轻拍了拍自己的脸，说到：“是奴多嘴了”。

　　“姐姐，别说气话了啊”。

　　其实云笺听着陈昭仪这样心里自也是生气，但一想到云阳这几日的脾气就如浇了油的干柴，说点燃就点燃，只能先让自己冷静冷静。

　　况且云笺知道，自己姐姐虽然待人多有冷淡嫌弃，最是见不到自怨自艾的，但内里又不乏怜悯，顾得上的都想拉一把。

　　“姐姐，你先睡一觉，我去看看她”。

　　“好，不管绑起来还是怎样，别叫她死了就行”。

　　云笺披了一件紫色的斗篷，带着常青匆匆出去，一路快走又是小跑，踏着满地雪泥，到了陈昭仪的寝殿。

　　“陈昭仪她如何了？”

　　好在曹内侍路过，闻讯后带了些人，已将陈昭仪按在了榻上，又请了两名太医为其诊治，太医也一时间不得法，只能开了镇静的汤药，让陈昭仪先安下心神。

　　“回夫人的话，谁知道这昭仪娘娘怎么就想不开了，她有着身孕的时候还受过几回圣.上的恩宠呢，现在又诞下公主，正是该得意的时候”，曹内侍看了一眼云笺，脸上的羡慕转而变成讨好，“也或许是想跟皇后娘娘争一争陛下吧，这就有些自不量力了”。

　　“你带人先下去吧，我与昭仪娘娘说两句话”。

　　“这......”曹内侍看了看陈昭仪被人按在榻上，目中无神，身体好似娇弱无力，大抵是没力气再做出格的事情，这才道：“那夫人多小心些，这人要是疯了，可什么都做的出来，奴这就在外侯着，有事便叫我”。

　　“嗯”，云笺点了点头，身边只留了常青一人，和木床里的小公主。

　　陈昭仪仍瘫软在榻上，眼直勾勾看着房梁。

　　云笺一点点试探着走近，走到榻边时，常青看着给云笺搬了个圆凳来坐下，又在云笺的示意下将小公主抱了来。

　　“若想寻死，又何必千辛万苦地生下小公主？”

　　陈昭仪虽是不动，却眼角顺流下两行泪，落在榻上的锦面。

　　“她是我的孩儿，我......”陈昭仪垂下眼，“烦劳夫人，帮我求求皇后娘娘，收了这个孩子吧，她是个女孩，来日挣不了皇位”。

　　“先前你寻思，我姐姐救过你一回，这次你不仅寻死，还想我姐姐替你养你的孩子，昭仪娘娘还真是好大的脸面”，说这话的时候，云笺语气淡淡的，既听不出嘲讽也没有责备。

　　陈昭仪微微抬起身，将苍白的脸撇了过来，眼中本是含着恨，见到云笺轻轻拍着怀里的小公主，转而心软下来，泣如雨下。

　　云笺并不能体会陈昭仪对这孩子既爱又恨，亦是想不到为什么房中之事与苛待相关联为什么会让女子屈辱至此，只安慰道：“我做宫女时，因萧娘娘得罪张氏，不知挨了多少打，什么藤条手板，端水盆子跪石砖的，不也熬过来了”。

　　“你好歹有了公主，锦衣玉食，比这宫里上上下下的多少人都有盼头，而这陛下的恩宠......”云笺顿了顿，继续道：“陛下隆恩也不是谁人都能有的”。

　　陈昭仪终于坐了起来，用微弱的声音说到：“可后宫之中除了两个高丽妃子，又有谁还承受得住陛下的宠幸”。

　　而后，陈昭仪自言自语到：“我只求前朝大相公们莫要再恼陛下，皇后娘娘也莫与陛下置气”。

　　云笺挪到榻上坐下，“你看看她，小小软软的，还睁不开眼，直不起头，她得有你这个娘”。

　　“可等她大了，她的眉眼总会有几分像他”。

　　“昭仪娘娘，我还有个问题”。

　　“什么？”

　　“皇后娘娘待你如何？”

　　“娘娘她很好，连孕时所需也都备相同的两份”。

　　“所以也请昭仪娘娘好好活着，我姐姐快生了，你若死了，你让她该如何？她也不那么容易，就当帮帮她吧”，云笺这是实实在在的恳求。

　　待安抚好陈昭仪回到了含凉殿，云阳果真沉沉地睡下了，而云笺却跪坐在长案前撑着脸，想了许多。

　　比如等江年回来要是多找一下合皇帝口味的美人，那陈昭仪的日子会不会好过，但这年头打消得极快，毕竟如陈昭仪所说，这后宫佳丽三四十人，也只有两位高丽妃子忍得了。

　　云笺缓了一口气，陛下贪恋美色，却并不广纳妃嫔，果然这帝王为人还真是复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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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景顺元年乙亥，显宗长子诞于大明宫之含凉殿，初名晔。史馆学士在在偏殿草草记了一笔。

　　瑞恭看着学士将字潦草挥在纸上，合握住冻得发红的手，躬身道：“有劳卢学士了，只是一会各宫娘娘要来贺，得占用一下偏殿，所以......”

　　卢学士捋了捋胡子，笑声低沉，会意道：“陛下在陪皇后娘娘，想必要苦了各宫娘娘在偏殿里多等些时候了”。

　　“唉是呀”，说罢，瑞恭将伞双手奉上，“卢学士慢走”。

　　卢学士接过伞，走至殿门口朝着天准备撑开时，突然看到不同寻常的天象，“瑞公公，快看”。

　　瑞恭闻声而去，看向天边瞠目道：“我的个好家伙哟”。

　　“这西北白云得有数仗之长，状如高楼台阁，此乃帝王之气啊”，说罢，卢学士撑开伞，顶着大片大片的雪花，离开了含凉殿。

　　华殿重帘，椒香薰暖，龙坑内炭火烧的温热，瑞恭身上的天寒未退，只得在帘外禀到：“陛下，各宫娘娘来问安了”。

　　说罢，瑞恭抬眼悄悄窥入帘内，皇帝坐在床上伏着身，与皇后执着手，脸凑得很近，像是在说什么私房的话，新生的小皇子则是乳母抱着，与陈国夫人在一处。

　　“天寒，让她们都回去吧”。

　　“是，陛下”，瑞恭脚下不动，停了半晌又道：“方才收到江少监来信，大军已攻入了营州城”。

　　“好”，李惟看向乳母怀里的小皇子，“这都是他这小家伙带来的福气啊”。

　　“是啊陛下，方卢学士还说，天上那云跟百尺高楼一样，是祥瑞啊”。

　　“行了，别奉承了，朕的皇儿自然是祥瑞”。

　　“是，臣告退”。

　　云阳躺在床上，斜眼等瑞恭走后，拽了拽李惟的手，苍白的脸，浅粉色的唇，相较平日里温柔简直似泛滥了出来，“我想给他起个小字”。

　　“你想这小家伙叫什么？”

　　“叫阿菰，温可生，寒亦可生”。

　　“朕还以为你说是孤家寡人的孤呢”，李惟刮了刮云阳的脸，“不如等他长大些，朕就把皇位让给他，咱们就搬到洛阳去，过清闲日子”。

　　云阳嘁了一声，很是不屑，“藩镇未定，党锢不除，你是想坑死我的阿菰？”说罢，云阳稍稍撑了撑身子。

　　“累坏了吧，朕哄你睡”。

　　云笺坐着也有些尴尬，赶忙道：“那臣妇也先行告退了”。

　　云笺带着乳母与小皇子一同退出内殿，避开旁人后问候在外的瑞恭道：“瑞公公，请留步”。

　　瑞恭像是想偷着笑，从袖中掏出一封加盖云纹火漆封缄的信，“夫人，这是少监写给您的家书”。

　　云笺待瑞恭走后，将信拆开，信上写着：

　　自魏州一战后，营州军节节败退，仆固贺虽骁勇，也难敌我等前后夹击。一切顺畅，勿多牵挂，唯行军匆忙，遗失冬衣两件，心中愧疚难当。

　　云笺看后竟笑出了声，不由嘲了句“傻瓜”，这才沉下心，笑盈盈地从乳母怀里接过阿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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