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宦补录

　　景顺元年八月廿六日，陈国夫人受册之礼在外命妇院举行。

　　也正是这一日，朝堂的言谈传至乡野，因区区四品少监之妻成为国夫人，朝野上下都在谈论究竟是奸宦当道还是妖后惑君。而这些言辞又在这一日回灌入宫中，满长安城，皇城内外尽是风言风语。

　　这十日，江年未曾回府，云笺也未曾入内侍省来看他。对这种尴尬的境遇，二人倒是心照不宣地回避。

　　“少监，陈国夫人已经移步命妇院了，您......”瑞谦躬身小心翼翼试探道。

　　江年手握拳状，指关节发出几声清脆的响声，瑞谦微微抬眼，只见江年大拇指上重新带了那只深碧色的玉扳指，给人足足的压抑。

　　这十日江年眼见着皇后赐了云笺府邸，陈国夫人宅，与他江年似乎全然无关。皇后曾避开内侍召过几名翰林学士、弘文馆学士议事，江年先前并未多想，这十日来竟直觉是皇后有意在为云笺另寻门户相对的夫婿。

　　“走”。

　　江年说罢起身，方推开门，又见铅色浓云，不时有细碎的水珠沾衣拂面，江年却似未察觉般，依旧大步走了出去。

　　瑞谦见此，从屋里忙找了把伞，快步超过江年身后的两列内谒者，到江年身侧将伞撑起。

　　一路东行，瑞谦很难看出江年到底想去紫宸殿还是命妇院，直到江年走至光顺门驻足不前，顿了顿后，江年还是过了光顺门往命妇院去。

　　“文将军真是风仪伟长啊”。

　　“不敢当、不敢当”。

　　江年听这声音便觉熟悉，绕过这一方墙，视线即开。只见文成晦给云笺撑着一把伞，旁边则是与之寒暄的萧巍。

　　“劳烦文将军送小女一趟，萧巍在此谢过”。

　　江年面色不悦，走上前去，朝着文成晦作揖而后道：“我有这一众宫人，竟还劳烦将军，是我内侍省失礼了”。

　　“我既已将夫人送到，那就先行告退了”。

　　“文将军，且慢”，说罢，江年毫不客气地从文成晦手里夺过伞来，撑在云笺头顶。“这翟衣沾不得水，借文将军纸伞一用”。

　　“好......”文成晦腹诽一句臭不要脸的，而后做出毫不挂怀的模样大步离去。

　　江年又转头看向萧巍，“不知萧大人来此贵干？”

　　“小女受册之礼，我担心她不懂规矩，乱了礼数，所以嘱咐几句，不知不觉就到这儿来了”。

　　“这有尚宫局、尚仪局女官，还有太常寺、光禄寺、宗正寺各位博士，自不会让夫人失了礼数，况且，我记得当初在少阳院时，萧大人不是说夫人是捡来的么？”

　　“我......”萧巍见江年神色不对，也不敢硬碰，只道：“今日是皇后娘娘召见，我就先走了”。

　　若非身边的人气息过于深沉凝重，云笺定会笑骂江年一声小心眼。但此刻云笺正苦恼着，深怕江年误会，甚至是哪根筋别不对，自怜自愧之后做出什么事。

　　“请吧，夫人”，江年低声道。而后捏住袖子掩住自己的手，这才抬起胳膊，让云笺扶着踏过门槛。从更衣、加冠、听训，种种缛节下来，到受册时已过了近两个时辰。

　　女官念完册中所述，此时本该由内谒者将文书跪呈给诰命夫人，继而众人跪拜相贺。但江年经这两时辰纠结，终于跻身上前，从女官手里拿过文书，走到云笺面前，微微欠身道：“还望夫人折礼相接”。

　　见此，云笺反而松下一口气，自己并不能接受他的跪拜的，如此倒好。

　　江年是宦官，一言一行不合乎礼，其它官员及宫人倒也并不诧异，只当他是眼皮浅，恃宠而骄。

　　礼成之后，江年亦是不再与云笺多说一句，甚至不多顾盼。

　　戌时过后，黑云压城，晚来风急，天上隐隐约约露出几道光影，今夜长安城必是风雨交加，败叶一地。

　　两位高丽美人赐住在拾翠殿，皇帝也已连日临幸。

　　拾翠殿偏殿一内间，是供当值宫人存物休憩之处。此处东西摆的乱七八糟，整个屋里也只有一张床，可让位高的内臣暂且一卧。而江年，此刻正盘腿坐在这铺盖简陋的床板上。

　　徐樟从殿中省过来，怀里夹着一把伞，一手持灯，一手小心护着将燃烬的火点进入房中，而后将手上的灯与屋里未点的两只蜡一一相合，屋里顿时光亮不少。

　　“哎呦我去”。

　　随着屋内又暗至明，江年的人影也大大倒影在墙上，将徐樟吓得不轻。

　　“江少监，你怎么不点灯啊”。

　　“我睡下了”。

　　“哪有人坐着睡的，哎对，你这会不应该在家吗？”

　　“落锁了”。

　　“不是，怎么这么费劲呢？”徐樟性子急，见江年此状急得牙痒痒，只能抓了抓自己的袍子坐在床上。“你夫人被人欺负了，你不砍回去，还能在这坐得住？”

　　“文成晦不是去了么”。

　　“他顶用吗？”

　　“你说什么？”江年突然睁大了眼，脸上也多了不少活人当有的神色。

　　下午听闻云笺的车刚出皇城，就与京兆府尹柳书虞的车相撞在一起，江年本带了神策军准备去解围，才到御桥就碰见了文成晦带着人出去，江年生怕是误会，还特让人上前去问。没想到，文成晦果真是去找云笺的。

　　江年忙轻轻拍了拍自己的脸，而后抓住徐樟的袖，“你快告诉我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徐樟半天不应，片刻后，盘起腿，沉下脸，也沉下声，“你夫人本是不想先让，但来了一群小流氓，往你夫人车上扔菜叶子，说她是狗仗人势，你夫人为了颜面不得不退让，结果文成晦去了连个屁崽子都抓不着”。

　　“什么？”江年猛地抽开腿，跳到地上。

　　徐樟一摊手，“文成晦要是真的行，金吾卫还轮得到我一个太监？”

　　“不是”，江年嘴颤了颤，将云笺所受的委屈猜想了个遍，然后便觉得受这么多委屈自己却不闻不问，她亦不似先前那样来寻自己，怕不是就要离自己而去了。

　　“不行，我得回府上”。

　　“落锁了”。

　　“无妨”。

　　屋门推开，正是长安大风又兼雨，一道惊雷携电，几乎是劈在了拾翠殿所在的金銮坡上。

　　江年夺门而跑，西出九仙门，从右神策军军营中牵了匹马，急行一路回到家中。

　　江年淋了一路雨，回到府上院子早已浑身湿遍，无所顾忌了。走至檐下，隔窗望见屋内幽幽烛火，江年不觉放慢脚步，在雷雨声中推开了房门。

　　江年把靴袜都脱在门口，赤脚轻轻绕过屏风，走至里间，身上的水顺着滴了一路。

　　烛火柔暗，不敌屋外风雨，床上的人用锦被蒙过头顶，可看出她在被里微微发抖。

　　“云笺”。

　　江年轻轻唤了一声，生怕将人再吓住，云笺闻声虽恍惚以为是幻觉，但仍猛地掀开被子坐了起来。

　　“江年？”

　　此刻的江年早已不再冷厉，眼睛下卧蚕突起，虽看起来疲惫却不乏温和，目光中还好似带着一些感激。一身绯衣受雨失了光彩颜色，贴在身上，边角处仍时不时滴下几滴水。

　　云笺甩开被子跳下床，扑至江年身前。江年虽想将人紧紧扣入怀中，甚至想了一路，但此刻江年后撤一步，抬臂相拒。

　　“等等”，江年温声道：“我身上凉，别冻着你了，你快回被里躺下”。

　　“我睡不着，也不想睡”。

　　见云笺失落，江年柔和一笑，说道：“云笺，过来”，然后往床跟前走去。

　　“来坐下”。

　　“哦”。

　　江年蹲在床边，两指触在云笺的脚踝处。

　　“嘶”，云笺不禁脚上一抽。

　　“凉吗？”

　　云笺点了点头，“凉”。

　　“凉还不知道穿鞋”，说罢，江年拾起云笺的鞋，拉着鞋边套在云笺脚上，“我先去烧壶水擦擦，你若不睡，就等等我吧”。

　　“屋里有炉，还剩半壶水，我去给你烧一下”。

　　“不用，我自己来吧”。

　　江年走到外间，趿上一双高缦鞋，坐在月牙矮凳上生起炉火，然后取下梁冠，脱了外袍褶绔，将手伸展开靠近炉边。炉火温热，驱走指尖寒凉，又让掌上的伤口又辣又痒。

　　云笺取来一套褐色衣裈，一条毛巾，放在桌子上，而后拉了拉凳子，坐在江年身旁。江年则不紧不慢收回手，蜷放在膝前。

　　“你怎么大半夜的跑回来了”。

　　“我......我本想着你过得好，我便不该打扰了，可你过得并不好，还被人欺负了，我只能再回来”，江年用淡淡的语气调笑着，心里其实是无尽的自责。

　　“你！”云笺哼了一声，撇过身去。

　　“云笺”，江年听着炉中呲呲的火花，与壶内的水声，将自己声音压得很低，“我今日去了翰林院，又去了弘文馆，还跑了趟金吾仗院”。

　　云笺顿时回过头，又将头转回来，垂下眼，“你都知道了？”

　　“是啊”。

　　“我......不管你信不信，其实我也才知道”。

　　“我信，云笺，你出自名门，而我只是个内臣，我们之间本不会有什么交集，但上天垂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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