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宦补录

　　云阳怀孕后听从太医嘱咐，休息时只能左侧卧着。云笺解衣上床，两个人相视笑了一下。

　　云阳将手从腹前挪开，摸了摸云笺的面，“能不能给我讲讲，为什么你那么喜欢江年？”

　　云笺脱口而出，“因为他救过我啊”。

　　云阳嗤笑一声，将云笺脸上的肉捏住，“老实交代，还有呢？”

　　“姐姐，疼”。

　　等云阳松开手，云笺双颊微微羞红，但又毫不吝啬地说了起来：“姐姐，你知不知道我入宫第一天他就跑来承香殿东张西望的，果真就找到我了，那天萧太妃被临幸，整个承香殿都忙得顾不上吃饭，到半夜我在外当值，他就来给我送饭”。

　　云笺脸上止不住有些得意，继而补充道：“他自己做的”。

　　“什么？”听此云阳有些诧异，倒也来了三分兴致，头从枕上微微抬起，“他那时不已经是宫闱丞了，有小灶，他竟还自己动手”。

　　“嗯，后来我才知道，他那会刚被提上来，所以总怕有人嫉妒会下毒害他，所以那两年他都是自己做饭吃”。

　　云阳虽不懂区区宫闱丞有什么好嫉妒的，但也忍不住哼哧一笑，心道一声幼稚。

　　云笺朝云阳翻了个身，趴在床上，两手撑着脸，“姐姐，不过他厨艺真的差，只会用盐鼓汁炒些秋葵豆角之类的，焖进饭里，每次送饭都送这个”。

　　“那几年真是委屈你了”。

　　“也没有，萧娘娘很快就成了贵妃，我也就有小灶用了，后来就不让他给我送，换我给他送吃的了，到现在我都喜欢给他做吃的”。

　　“什么？他到现在还敢使唤你？”

　　“姐姐，是我喜欢这么做，每次看他吃很多我就很高兴”。

　　云阳沉默了片刻，收敛了气性，小心翼翼问到：“可他是内臣，你同他在一起，不能......也不能有自己的孩子，你不会觉得可惜吗？”

　　“会”，云笺极为直面又诚恳地回答了一声。

　　“我入宫好一段时间才真正明白他们与普通男子到底有何区别，我当时也很难过，很生他气，好久不理他，可后来想了想怪他也没用，反而更怜他、爱他，但他不需要我怜他，他想护我”。

　　云笺入宫时不过十四岁，虽能掌衣食灯寝等事，却在男女之事上懵懵懂懂。

　　入宫后云笺总听宫人议论，说宦官身子是残缺的，也有人说他们只有半副身子，弄得云笺总隔着内侍服想窥探江年到底是哪里受了伤，后来与掖庭老妇人闲聊一次，老妇人毫不含蓄地讲了有关宦官的种种，云笺觉得自己像是被雷劈了般恍惚。

　　原来江年不仅不能像宫女一样到了年龄就出宫，她也没法生一个长得像江年那样的小孩抱在怀中。

　　那段时间江年待自己总是战战兢兢，他很笨拙地做了许多次焖饭，出宫带了许多次东西。

　　直到张皇后故意命人给萧妃的进献大礼，以此苛责整个承香殿，江年以一己之力担下，被罚笞四十，云笺才慢慢意识到，这个人的心绪一直被自己牵动着，他躯体之内的心很是赤诚。

　　“对了姐姐，以后你可不可以别说他的不好了，至少别当着我的面说”。

　　“好”。

　　“姐姐，原来宫里有小宫女内侍骂他全都被我打了，可你是我最在乎的姐姐，你一说他我心里只能干巴巴难受”。

　　说起关系江年的这些事，云笺脸上总会挂着几分喜色，烟眉随之一挑一挑的，云阳突然在云笺身上窥探到了山明水秀的豆蔻心思，心中为之一颤。

　　“姐姐以后不说他了，但你也不可一门心思全扑在他身上”。

　　“姐姐，我懂你意思，你怕我受伤”。

　　云笺迷迷糊糊说完这句话就睡着了，剩下云阳轻轻叹息一气，让自己打消为妹妹另寻夫婿的想法。

　　-

　　午后出了紫宸殿，江年仰头又看了一眼檐角下的铜铃。只是这一日金秋无风，那串铜铃纹丝不动，亦不作响，唯剩一破损的身形空悬在那。

　　江年快步走回内侍省，进堂屋随便一位置上坐了下来，仰头闭目。

　　“少监，可是要将各司局都叫来训话？”

　　“都下去”。

　　“是”。

　　堂屋里任谁都能看出江年脸色并不大好，纷纷放下手中的活，掩门退下。

　　江年蹙眉闭目歇了一阵，方又打开门，对候在门外的人喝到：“叫瑞恭、黄愿，及大盈、琼林两库使过来”。①

　　堂屋的门大敞着，一炉香的功夫，四人到齐，躬身站在江年面前不敢吱声。

　　江年抬眼，露出不少眼白，狠狠将这四人盯了个遍，而后一摔茶盏碎在瑞恭面前，瑞恭心里一颤，忙带头跪下。

　　“早朝魏慈之参我内侍省的事你们可听说了？”

　　“是、是，听说了”。

　　“我命尔等掌内库宫市，你们竟然打着宫里的幌子在长安城内强取豪夺？”

　　黄愿意识到此事既被中书省拿到朝里说，定是非同小可，忙俯下身，将头磕在地上，“是属下等失察”。

　　“可少监，我等掌内库需清点盘账已然是忙得脱不开身，将采买之事分给手下的人，他们都刚提上来，新鲜劲儿没过，出宫难免招摇了些”。

　　“招摇？”江年离开座，蹲在琼林库使的面前，掐住他的脖子怒斥，“打死东市的卖绢商人又是怎么一回事？”

　　琼林库使已有四十多岁，整个人敦实油腻，从衙中一路赶来，已然是汗浸衣衫，连江年抓着他脖子都那只手也被沾染了汗渍。

　　“许是他们办事太莽撞了”，这库使显然只想将此事糊弄过去，又稍稍嘀咕一句，“那魏慈之先前不也与我们内侍省亲近，怎的稍稍得势就翻脸不认人了”。

　　江年又匀三分力在指上，逼得琼林库使忍不住抓他的手腕，“你也是苦出身，怎就这么喜欢欺压百姓？”

　　“少监、少监，我不敢了”。

　　江年松下手，踏至门口，“琼林库使，仗四十，逐出宫门，街市伤人者一律仗六十”。

　　话音一落，候在外的内侍纷纷进屋，将琼林库使堵上嘴，拖了出去。

　　“损百姓以奉其身，这于国而言，便是割了腿上的肉往肚里吞，即使内府的账目再大，也会惹圣心不悦”。

　　“是”。

　　“都下去吧”。

　　虽惩治了几个人，但江年胸中仍是憋着一口气，吞不下也泄不出。只得想着回屋喝些梅子凉茶，然后好生歇一会。

　　却不想一进屋就见屏风后坐着一人。

　　“父亲，你怎么在这”。

　　“怎么？我不该来？”

　　“父亲息怒，是我说错话了”，江年凑至桌前，端起茶壶，却被江寿鹤按下。

　　“这都什么天了，还喝凉茶，就这么贪凉？”

　　虽是训斥，但这话足能让江年有些飘忽的心定一定。

　　“坐吧”，待江年坐下后，江寿鹤仍是不改辞色，问到：“方才处置人了？”

　　“是”。

　　“处置的谁？”

　　“琼林库使”。

　　江寿鹤哼笑一声，“果然啊，连你得了势都会瞧不上这些老家伙”。

　　江年忙跪在江寿鹤身前，“父亲，您万不要多想”。

　　“快起来”，江寿鹤敛了敛严肃，更像是苦口婆心在劝，“中书一参你就处置下面的人，你不怕让内侍省的人寒心？”

　　“父亲，我不如您劳苦功高，自是护不住那些招摇的人，若我今日不惩，来日他们变本加厉，圣.上怪罪时又该如何？”

　　江寿鹤点了点头，“你既然那么在乎圣意，又何必为我求个职衔”。

　　“是陛下念及父亲于社稷有功，才授父亲为开府仪同三司”。

　　江年的心意他又怎会不知，江寿鹤听此露出久违的笑，但又不乏试探地问到：“你说我该高兴吗？”

　　江年怔住，用极不确定的语气道：“应该高兴的吧”。

　　江寿鹤继续道：“那你夫人被授为陈国夫人你可高兴？”

　　“我......”

　　“国夫人，依礼你都该跪下给她磕头了”，江寿鹤自斟一盏茶，抿了一口，看着江年脸上神色愈发怪异，便愈发觉得好笑。“皇后这样一闹，旁人看不明白，但陛下却能明白她心里是看不上你的，也好，省得陛下猜疑中宫内臣相勾结”。

　　江年眉峰一皱，唇间一收，无奈应了一声：“是......”

　　过了酉时，江年在内侍省用了晚膳后去了命妇院。

　　铅云暗暗低垂，拢住将将升起的圆蟾。瑞谦见天色不好，手捧一只褐色油纸伞紧跟其后。

　　“见过江少监”。

　　命妇院第一道院中只有几个撑灯的女史，因云笺与云阳的关系在旁人眼中无非是一府所出的养女，故而以为云笺得封诰命全是江年受圣宠的缘故。见江年来，女史们都面露喜色，不乏奉承之意。

　　“陈国夫人受封之所需准备的如何了”。

　　“回少监的话，除绶带还欠文绣，双佩已拿去雕刻，其余的都备好了”。

　　国夫人所用翟衣，连绲边刺绣都需两个绣娘绣整整三日，现下已经备好，想必是皇后早就打算好吩咐好的。而自己像是空顶着少监之位，连这些事、这些心思都一概不知。

　　“少监？”女史见江年微微发愣，于是问了一声，“少监可要进去看看？”

　　江年本想说算了，但话到嘴边却发了一个“嗯”的音。

　　“少监请”，女史将江年引至内院，内谒者监忙理好衣衫冲出房门上前。

　　“江少监亲自来了，我这儿有失远迎”。

　　“无妨”。

　　“属下先恭贺少监了，日前翰林学士还献上一首诗和夫人的画像，定是上赶着巴结少监的，哎叫什么名儿来着，瞧我这记性”。

　　江年只觉得旁边的人甚是聒噪，却强强掩着心绪，只道一声：“无妨，受封所需之物你们看着检查好就是了”。

　　①琼林、大盈：唐代内库的名称，置库使，宦官担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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