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宦补录

　　“云笺，内个……要不你明日同我一起入宫吧”，江年似有难言之事，双颊都有些僵硬。

　　“怎么了？可是有什么事？”

　　“我今日惹恼了皇后娘娘”。

　　云笺拉开绛色披帛掩面而笑，“是不是我姐姐又说你什么了？放心吧，我姐姐虽然脾气不那么好，但并不会真跟你置气的”。

　　“云笺，今日不一样”，江年梗了梗脖子，“我今日带着两个人去含凉殿等着娘娘安排，娘娘她一怒下掀了茶几，让我们都滚”。

　　“江年，你松开，你攥着我的手干什么”。

　　“我想着你会打我”。

　　江年松了手，果真云笺狠狠将他推了一把。

　　“别的人往宫里塞人也就算了，怎么连你也想塞人进去”。

　　“不是我”，江年斜靠在柱子上，看着云笺朝着自己步步逼近，“云笺，你先别过来，你听我解释”。

　　“那你倒是快说呀”。

　　“这不过两日就是八月十五了，高丽先前掐着日子派了支使团，还献上两位美人，鸿胪寺言大人说这两位美人既然是要入宫的他们不好安排，于是陛下就让我带她们先跪拜皇后娘娘，一切都听娘娘安排，可没想到娘娘打量那两名女子之后突然雷霆大发，就……让我们都滚出去”。

　　“我是不是该悄悄找人将她们扔到冷宫，不该惹娘娘心烦？”江年怯生生问道。

　　云笺摇了摇头，“可是这两位女子长得如天女下凡？”

　　江年很诚恳地摇了摇头，“长得一般”。

　　“那可是这两日有别的什么事惹姐姐不悦了？”

　　“我将含凉殿当值的内侍问了个遍，可全都答不出个一二来，我又询问了太医，可是娘娘身体有什么不适，也没问出个什么”。

　　云笺懈了口气，整个身子沉在红木圆凳上，“或许姐姐本就讨厌他们往后宫塞人，只是先前没表露出来，如今这火气已经压不住了”。

　　“云笺，可娘娘最后是指着我的鼻子对我说的滚，还狠狠瞪了我一眼”。

　　“这……”云笺撑着下颚，苦苦思索着。

　　江年挪到桌前，抽出一只凳子坐下，眨眼时想到云阳瞪自己的那一眼都不由得寒毛耸立。

　　“云笺，要不咱再去库房里翻一翻，你看着什么好就都给娘娘拿去”，顿了顿，江年又说到：“若家里的不够好，我派人领你去内库挑挑也成”。①

　　云笺白了江年一眼，“净瞎说”。

　　-

　　时逢八月戊寅，皇帝摆驾兴庆宫邀群臣宴饮玩月，五品以上诰命及宫中妃嫔女官则随皇后拜月祈福。

　　宫人将甜瓜切得状如莲花，放入碧白色三彩盘中，先呈给皇后，再依次呈到各位诰命的桌前。

　　皇帝在花萼楼与群臣望月和诗②，在皇后宴上，女子亦能操翰墨，但席散后，这些诰命夫人所作之诗，若无过分的出色之处，便会被女官收拢在一起尽付一炬。

　　薛茹定了定神，赶在席散之前举杯趋前，伏身先行跪拜，“皇后娘娘，老身此来未献上贺礼，唯方才应诗一首，虽平淡无奇，但书法为老身仿前朝大家，学了个七八分模样，望以此为贺礼，还望娘娘莫嫌”。

　　两侧众人面面相觑，各自揣测薛夫人到底是何意。

　　曹顺清之妻元夫人掩面低嗤，“崔相公向来自视甚高，连薛夫人都敢在众人面前这般抬举自己”。

　　罗逸离得近，听见此话只当是没听见，余光瞟了一下，也不搭理身边的人。

　　仆秋园将薛夫人所作的诗从女官的匣中复取来，云阳伸手接过展开一读：

　　月下花萼初，长安万里余。
　　露浓霜色冷，夜落锦屏虚。
　　欲奏西洲曲，贪封塞北书。
　　书中无别意，惟怅久离居。③

　　云阳话音刚落，便听得下面一声，“这‘花萼’二字可是出韵了？”

　　薛茹转头淡淡一笑，“颜夫人说的是，是老身才浅还喜欢卖弄”。

　　“无妨”，云阳合了纸递给仆秋园，道了声：“收下吧”。

　　席散后，柳书虔之妻颜昉月与薛茹一道出宫，避开人后颜昉月扯了下薛茹的衣袖，“方才你可是在嘲皇后娘娘难复盛宠？”

　　薛茹笑笑不答，心道她是多虑了。

　　“咱们夫君本就狂妄，我时常为此担忧，夜不能寐，可你不仅不劝阻夫君，自己也要这般……唉”。

　　“他们是前朝的大相公，见识自比我们这些妇人多，你又何必为他们担心？”

　　“我是见识浅，但也知凡事不可过头，我也是好心劝你，你不听便罢了”。

　　对这诗看不透的并非只有颜夫人，还有跪在连枝蜡烛架前的云笺。

　　云笺伏在宽大的燕尾案上，用手点着纸上的字，逐句划过。

　　“你可读出些什么了？”

　　云笺仍是目光不离宣纸，摇了摇头道：“总不能真是在述深宫之苦吧，对了，她还说这字是仿前朝大家，可这字到底仿的是哪位大家，我怎么看不出来”。

　　云阳听此，似乎是想到些什么，接过宫人手里的帕子抹却脸上的水，略施面脂，而后跪坐在云笺身边。

　　“这字确实似曾相识”。

　　云阳扶额又仔细想了想，忽道：“明天让你家那位帮我拿一份崔颍之的折子来吧”。

　　“姐姐你是说薛夫人仿的是崔颍之的字”。

　　“我看着像”。

　　“那她这是何意？”

　　云阳思索片刻，“难不成她真与崔颍之心思不一？不如以后朝会你多与她聊上几句”。

　　云笺点了点头。

　　“对了，还有一事，我今日已请陛下封你为陈国夫人，命妇院明日就要开始备衣冠礼仪了”。

　　云笺听此霎时愣住，根本接不上话来，只能疑惑一声：“姐姐？”

　　“你没听错，昔日则天皇后、杨贵妃，她们的姐妹都能封为国夫人，凭什么我的妹妹就不行？”

　　“姐姐，我”，云笺迂缓起身，竟行了一礼，开口道：“姐姐，我不想当国夫人，姐姐能不能让陛下收回成命”。

　　“为什么？”

　　“因为、因为我若做了国夫人，我怕江年他”，云笺顿了顿，“他或许会不能面对我，其实他……”

　　“但你有没有想过，江寿鹤已然失宠，若有一日江年受他牵连，你又该如何？”

　　“我想过，若他被罢任，我可陪他远去乡野偏安一隅，哪怕他死了，我也愿随他而去”。

　　“那我呢？”云阳丹凤眼中的厉色转而成悲。“我们相依为命多年，如今你嫁了人，就只念着他，不念姐姐了吗？”

　　眼前方卸下钗钿的女子，自己的姐姐，她披着长发，身上仍穿着绣以金丝、坠以双佩的襢衣。她的贵为皇后，有自己的孩子，但此刻看上去却像灯火辉煌的空城中的美人，华耀却孤独。

　　云笺恍然而失语。

　　“我在你父母牌位前发过誓，一定要护好你，可我还是在汝南兵乱时把你丢了，之后还狠心让你随太妃入宫做了五年婢女，低人一等，忍气吞声，竟要靠一个内臣来庇护”。

　　“姐姐”，云笺此刻心里焦乱如麻，原来她的姐姐，依旧是瞧不上她的夫君。夹在他们之间，云笺既自愧又不乏委屈，眼一垂险些落泪，“姐姐，你护我护的很好”。

　　云阳摇了摇头，已经听不进去任何的话。“救命之恩亦可以金玉为报，可惜我成婚晚，没法早早赏赐他，让你们有个了断。我们也是国公之后，就算因秦家遭难，我也不该让你沦落到委身伺候他”。

　　云笺随即跪在云阳脚下，轻轻扶住她的腿，“可是姐姐，嫁他是我所愿，江年他虽是皇家的奴仆，却也是我的夫君，他是得跪地伏身伺候陛下娘娘，但他也想堂堂正正护在我身前，我们是互相心悦着的”。

　　“你快起来”。

　　云笺这一跪令云阳突然意识到，自己那番自责的话或许伤到了她，亦是将二人的身份遥遥拉开。

　　“若无外人，你万万不可再跪我，你这样会惹姐姐伤心”。

　　“是”。

　　云笺虽是站起来，但两手交叠身前，微微垂头，俨然一副听训的模样。云阳见此不禁胸中灼烧，忙将云笺的手紧紧攥住。

　　“云笺，姐姐永远都是你的姐姐，不是别的。陛下已经下诏，你必、你只能答应，江年想必也已经知道此事了”。

　　云笺点了点头，应了一声，“好”。

　　“只有你当了国夫人，人们想起你才会觉得你是皇后的妹妹，而非江年的妻子，你可自开府邸，若他来日不测，你也能好好活下去”。

　　“姐姐，你为什么总想着会出事，可是宫里进来有什么事？我听说陛下已经许久不来你这了，姐姐你是不是最近也过得不好？”

　　云阳摇了摇头，“我跟陛下，那是因为我又重提追封父亲的事，恼着他了，但这都不是要紧的”。说罢云阳拉着云笺的手，二人一起走到殿中最内侧。

　　“你可知陛下不再用江寿鹤，全然是因为听了太上皇的嘱托，江年请陛下为江寿鹤加封爵位，陛下虽然允了，但却只是给他个闲散位置”。

　　事实上除江年外，还有与江寿鹤亲近的大臣奏请皇帝让他重掌右卫与神策军，李惟险些对江寿鹤起了杀心。再加上自己近来与李惟不和，李惟似乎将一些情绪莫名迁怒在江年的身上。但这些话，云阳并不敢说出来让妹妹担心。

　　“我知道江年心里敬重大监，却没想到他会顶着陛下猜忌去为大监求封赏”，云笺虽是担忧，但竟低头露出浅笑。江年在此事上虽不够识时务，却不乏有情有义。

　　云笺给云阳退下襢衣，挂在架子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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