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宦补录

　　这几日江年每天都回府，神策军也会来江年府上如实禀告江陵王动向，只是一连十日，神策军都已寻不见其踪影。

　　“你别太过担心，也别太有负担，总归平卢都会反，无非是江陵王带着人杀来还是仆固贺带着人杀来”，云笺扶肩相慰。

　　江年露出浅笑，攥上云笺微凉的手。

　　她是一个草木皆兵的女子，但仍尽力地劝解自己。

　　来复命的神策军前脚离府，后脚韩岳灵连管家通禀都容不得，直直踏入江年府上后院，但勉强顾及是他人家宅，并不进房中。

　　“江少监”，韩岳灵站在院中大喊一声。

　　“江少监今日可有空，随我去城外庄子？”

　　“江少监，江少监可在？”

　　“来了来了”，江年拎着袍子从屋里跑出来，顶着一缕刺眼的光照，眯着眼疑惑道：“为何此时找我去你的庄子”。

　　“我估摸江陵王是绑不回来了，所以找你商量商量之后的事，但我久留你府上若被人发现也不好，况且你看今日”。

　　韩岳灵仰观晴空，手舞足蹈颇有指点天地万物之势，“这天晃朗而弥高，雁飘飘而南飞，我庄子上想来已是桃槭杏黄，而桂香馥郁，别一番秋色，你我倒也不必辗转于华省，为案牍而操劳”。

　　听韩岳灵唱诗般念叨许久，江年只试探问到：“我能带上云笺吗？”

　　“那自然更好，文儿也喜欢她，刚好让她陪文儿说说话”。

　　江年心里不由一寒瘆，但念及萧韩二人可怜，不忍相拒，只略显愧疚道：“不打扰到你们便好”。

　　韩岳灵却毫不客气搂住江年肩膀，一挑眉毛，“江少监何必客气，我懂你心思，有了喜欢的人，就恨不能将她拴在身上”，转而感叹，“毕竟这世道险恶，挂身上才安心”。

　　“倒也不是”，江年不妨直吐胸意，“云笺她对当今这世道总是有万般担忧，我本想事事瞒好，让她在府里无忧无虑的，偏她喜欢窥探朝堂动向，然后一边瞎猜一边担忧，我想与其这样倒不如什么事都告诉她，她心里好有一个底”。

　　云笺又不傻，什么事都能看个明白，若有朝一日自己要有不测，她也不至于手足无措，是去是留也能更自如些。江年这样想着。

　　韩岳灵听此稍稍皱眉，自愧不如，“我车停在侧门了，这人多眼杂，我就先往前走着，到城门外等你”。

　　韩岳灵出了府上，显得有些沉闷，一个人默默解了马，将车仍留在江年府门口。牵马出了来庭坊后，韩岳灵纵身一跃，策马沿朱雀大街向南一路奔过。

　　江年得知韩岳灵将车扔在自家侧门后颇有些无奈，心道这韩岳灵还真会给自己添麻烦。而后，江年带着云笺乘车，不紧不慢驶向城门。

　　“我竟搞不懂，这韩岳灵到底是不疯了，还是真疯了”，江年不自觉地将指尖触在胸前，按着心上的隐痛。

　　“这......”

　　云笺对此不好定论，只觉得韩岳灵表面上衣冠齐楚，做事不似先前放旷，但他对萧文一直视其死如其生，做起事亦是不避兕虎、不惧白刃，却不乏深思熟虑。若非他与江年交好，还真让人后脊发寒。

　　“不过他人不错”，云笺看向江年，显然是在憋笑，“你同他在一起，性子也越来越像他”。

　　“哪有！”江年腿上发力，险些站起来。

　　“我是说你同他在一起，性子越来越放的开了”。

　　江年不以为然，稍稍将头撇去，“难道在你眼里，我性子竟不如他？”

　　“是你原来就很好，现在更好了”，云笺不由腹诽江年这想法怎就这么与众不同。

　　出城后，韩岳灵骑马在前引路，不到半时辰就到了庄子上。

　　韩岳灵让庄上管事在桂树前置一四方矮桌，自己一掀袍子就地而坐。

　　桂树悬点点秋香，韩岳灵望向萧文那块无字碑，干巴巴吞咽了一下。

　　“你们是不知道，柳书虞那玩意儿竟跟我说萧文既死，当击缶而歌，我可去他的”。

　　“你放心，我江年自会记他一笔账”。

　　韩岳灵摆摆手，“我就问一句，你对江陵王这事究竟是个什么看法？”

　　“我还是会派神策军，尽量将他在半道上押回京城”。

　　“江陵王又不笨，只是性子急，怕是李慎刚被绑回来他就能发现信是你伪造的，这两天崔颍之可是在想办法提侯勇出狱，到时候等李惕一回京，两人当堂对质，你该如何自处”。

　　“我会提前将信烧掉，他一个出逃的皇子只能是空口无凭”。

　　“那若冯觅上疏为江陵王证明清白呢？就算圣.上为打压崔柳暂且信了，那日后呢？怎会不对一个伪造节度使手信的人起疑”。

　　江年似是苦笑，怯生生偷看云笺一眼，“此事是因我铸成，我也真不想平卢因此而反，比起打仗，圣.上对我有些隔阂实在算不得什么”。

　　韩岳灵嗤笑一声，掩面暗嘲到：“愚忠愚孝”。

　　“什么？”

　　“没”，韩岳灵向江年敬了杯桂花酒，“既如此我想请旨赴营州一趟”。

　　江年诧异，端着酒迟迟不入口，等韩岳灵一饮而尽方问到：“营州并不太平，你去那做什么？”

　　“去见见李惕，叙旧”，韩岳灵转而一扭话锋，又提了杯酒，“唉，不提这些了，好不容易咱们五个人聚在一起，咱们好好聊些别的，多喝两杯酒才是”。

　　江年仍是满腹疑惑，但不再追问，倒是看云笺掩在袖中的手颤抖了一下，还以为云笺是被韩岳灵说的“五个人”给吓着了。

　　江年握住云笺的手，对其一笑。

　　“说起来六妹妹虽然看着最是柔弱，但正因如此，为人处世也更多了几分善意”，云笺露出浅浅笑意，低下头，像是自言自语。

　　果真，江年跟韩岳灵都敛住神色，等着她继续说下去。

　　“她虽出自萧氏，却是旁支，她父亲入仕的晚，故而她在青州时，也吃了不少贫寒的苦，不过她一直对那念念情深，每次萧巍给了我们月钱，她都攒下来托人送回青州老家，让父母拿这笔钱搭施粥棚”。

　　青州乃平卢辖区，为平卢十三州之一。云笺不敢过多妄言，只能借此稍稍点一点韩岳灵，勿要在平卢兴风作浪。

　　韩岳灵点了点头，显然没会其意，却说了声：“等来日青州安定，我带着文儿一同回去便是”。

　　酒入肝肠，韩岳灵打翻了一只坛子后，侧仰过去，被江年接在怀里。

　　“就这酒量，偏还喜欢贪杯”，云笺掩面罗扇之后，啧了一声。

　　“这、这”，江年环顾了一下，庄子上仆从全不在周围，然后只得看向云笺，“上次我病着，是他和徐樟守着我，你看这现在我是不是也得陪着他，等他酒醒......”

　　“你若嫌我上次对你照顾不周，大可直说”。

　　“我”，江年是在计较，但并不敢直说。

　　直到管事送酒菜过来，江年才得以脱开身，一条腿被压得已经有些酸麻，不好动弹。

　　在管事儿子的带领下，江年与云笺出了这满是秋叶的庄园。

　　“他这庄子是真心不错，若以后得了清闲，我们也收拾收拾自家庄子吧”。

　　云笺白了江年一眼。

　　“咱们庄子可捯饬不成这样”。

　　“那可不见得，把里面铲一铲，再找匠人移栽点什么桂树什么的，不比这里差”。

　　云笺很是嫌弃的看了一眼江年，自顾自上了车。江年见她似是生气，故意瘸了一下踉跄在车前，伸出手，“云笺、云笺，哎呀我这腿被韩岳灵压的还是疼，你快拉我一把”。

　　云笺先是狠狠拍了一下，江年吃痛缩回手后，云笺方又伸手去拉江年。

　　“怎么好端端的还生气了呢？”

　　“你是真不知道还是装不知道”。

　　江年学得怀琇那般讨好人的样貌，眯眯着眼，拉着云笺的袖子，“自然是真不知道，你从前嫌我爱莫名其妙发脾气，如今自己怎么也这样”。

　　“还不是近墨者黑”。

　　“好，是我把你教坏了，现在总能说说为什么生气了吧”。

　　“我记得我曾跟你说过，咱们庄子上荒芜，故而改成了果菜园子，还辟了块鱼塘，如今府上吃的多半就是庄子上来的，亏我辛辛苦苦半个多月才把庄子弄得有些模样，你倒好，吃了那么多，现在还想着把我们种的东西都铲掉”。

　　江年果真是想不起来这事了，一拍脑袋道：“怪不得近来我一回家胃口就好，原来菜园子是你打理的”。

　　“不仅是菜还有鱼，连鸡鸭鹅也都是庄子上养的”。

　　“都好吃，尤其是再配上你这手艺，我每每宿在宫中都茶饭不思，只想着家里那一口”。

　　云笺忍不住笑了，用罗扇轻轻扑了一下江年胸口，“你胃口是好，可那么多东西你都吃到哪里去了？还是这么干瘦”。

　　江年拍腹道：“自然是都吃肚子里了”。

　　云笺不怀好意地打量着江年，江年耳根一红，在回去的路上想了许多有的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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