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宦补录

　　归雁翔隼渐渐鸣于晨，望流火之余景依旧有炎炎之色。

　　江年趁着这日柳府上摆宴，踏入了政事堂。过了院子，正准备抬腿迈过正堂门槛时却被曹顺清喝住。

　　“今日怀琇不在，尔等阉人也用不着进来了”。

　　江年稍稍顿足后，抬头嗤笑了一声，“曹大人难道不知，这偌大的中书省掌门监、簿籍、洒扫、饭食的全是我等阉人？若我等阉人不踏入此地，怕是连政事堂这种高贵的地方也得如猪圈一般”。

　　“你！”曹顺清指着江年，“你给我出去”。

　　江年撇开曹顺清的手，靠近两步，“怎么，大人想撵我出去？可今日政事堂里只有你，和我们这种阉人，难不成你想让他们来撵我”。

　　“江年，你莫要欺人太甚，不然”

　　“不然你待会就去紫宸殿内向今上告我一状？”

　　江年语中不紧不慢，“我刚从紫宸殿出来，今上现在可没空理你”。

　　“江年，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想说今日早朝后，韩岳灵在紫宸殿中向今上呈了一道《西境治安策》，说要在柳州设一军镇，以之为剑南陇右之后方，今上看了颇为满意”。

　　“什么？柳州”。

　　“对，柳州”。

　　“柳州贫弱，如何设得了军镇，这但凡军镇所在，必要搜刮民脂民膏”。

　　当年受崔颍之排挤，李嗣忠被贬鄂州，而曹顺清被贬柳州。李曹等人皆是出自寒门，被贬至百越之地，除了不满旧族欺压，更多则是对这贫瘠之地、贫寒之人的感同身受。

　　李嗣忠虽已不在，但他一手扶起来的人仍然反对朝廷肆意扩充兵马，也痛恨着兵吏在民间横征暴敛。

　　“曹大人？”江年斜着脑袋点了一声。

　　曹顺清全然忘了江年是个他所唾弃的宦官，拉住江年手腕，将其拽入堂中掩上门。

　　“陛下可说什么了？”

　　“陛下说，若中书门下商量妥了，就先拨二百七十万贯去”。

　　“二百七十万贯”，曹顺清错愕，两手抓住了江年的前襟。“朝廷今年的军费预款已有一千二百万贯，哪里还找得到二百七十万贯”。

　　“曹大人，韩岳灵自小就是今上的伴读，他的话，今上自然爱听，这柳家大费周章收他做女婿不就是为了缓和与今上的关系么”。

　　“可韩岳灵不是钟情萧巍的女儿吗？怎么又跟柳家站在一起了？”

　　江年突然笑得颇具嘲讽，“曹大人难道不知，韩岳灵为了讨好柳家姑娘，连他老爷子最喜欢的画都拿去了，当然这柳家也是投桃报李，这不就把韩岳灵放在政事堂供职了？”

　　曹顺清双手从江年胸前滑落，眼底稍有失神。

　　“江、江少监”，曹顺清终于能以官职相称，但这话哽在喉间好不容易才说出来，“李相公已去，我等再难与崔柳等人分庭抗礼，日后，还请、还请江少监多多照拂”。

　　江年见曹顺清如此，心里并不得意，反倒有些隐隐之痛，“你我同出自寒门，朝堂之上自当相互帮衬”。

　　若是能生在崔柳之望族，又何须如此憋屈，但此话说完，江年又觉得这番话像是对曹顺清的侮辱，好在曹顺清并未将嫌恶挂在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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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日江年赶在宵禁前回到府上，脸上不乏疲惫之色。

　　“你回来也不派人说一声，我好给你做些吃的”。

　　“不妨事、不妨事”，江年拉住云笺一只手拢在自己掌上，“我将李惕出逃一事提心吊胆压了五日，终于抖出来了”。

　　“然后呢？陛下可是重重罚了崔颍之？”

　　“罚俸一年，闭门思过，不仅如此”，江年牵上云笺往里屋走，一边走一边说：“神策军趁着李惕睡着先将李慎绑了回来，李慎一口咬定是侯勇送信鼓动李惕回平卢而后造反，而曹顺清等人一直在弹劾崔柳二人对朝廷有二心”。

　　云笺看着江年一脸疲态，知道他定挂着心事。

　　“你可是在替李惕惋惜？”

　　云笺姑且一猜，倒真点到江年所想。

　　“他对大唐也是一片赤诚，而我利用他的忠心，构陷他造反”，江年自嘲地笑了一下，“是不是很卑鄙？”

　　“你怎么能这么说自己呢！”

　　云笺从不喜欢江年这般说自己，厉声驳斥到：“任凭他对大唐一片赤诚，却也私吞过税赋，私自铸铁，宫变时还占据华清宫妄图与今上一较高下，自古君王多猜忌，是他自己把自己往死路上推”。

　　不得不承认，云笺一席话抹开了江年心上半边愁云。

　　“你说得对，就是可惜了我平生第一次写诗，竟是用来给人下套的，也不能被列入青史流传后世”。

　　“你我成婚时你连催妆诗都是请翰林代劳的，怎的为别人这么上心”。

　　“我那是怕写不好丢你的面子”，江年忙辩解，“我对读书一事谈不上过多喜爱，也因此显得有些粗陋，我......”

　　“我看过你的奏章，辞采不差，明明是你不愿对我上心，偏要找这些借口”。

　　江年百口莫辩，急得双颊一红。

　　占了上风后，云笺心里暗暗一笑，却仍旧很严肃道：“江年”。

　　“怎么了？”

　　“脱了衣服，去床上趴下”。

　　江年果真浑身一颤，“你、你要干什么？”

　　云笺突然红唇一咧，笑如樱桃破开，“看把你吓的，我看你走路都直不起来，是不是腰疼”。

　　“是有一点”。

　　“趴好，我找人打了一只艾灸盒，给你熏熏”。

　　江年应了一声，解衣坐在床上，见云笺从柜子里取出一只崭新的木质盒子，盒子约有腰那么宽，可以架在身上。

　　“怎么样，用这个盒子就不会烫着你的皮肉了”。

　　“云笺啊，你为何如此在意我的皮肉”。

　　云笺顿足，眼波一动，“你不让我在乎还想让谁在乎？”

　　“小跟屁虫，你如今长大了，竟也学会斗嘴了”。

　　“趴下！”

　　“唉，还学会对我指手画脚了”。

　　江年趴下后，云笺故意将艾灸盒重重放在江年腰上。

　　“嘶”，江年艰难地喘息一口，“云笺，你不觉得这个东西有些沉吗？我觉得我快被压得喘不过气了”。

　　“我的江年哥哥，你怎么越长大还越发娇气了，我可听说你从前能提两桶泔水的”。

　　云笺说着，随手拿来窗前的红烛，点燃了盒中艾草，将盖子盖住。

　　“你、你听谁说的”。

　　“怎么，你以为你在内侍省一人独大就没人敢议论你了？”

　　江年一时动弹不得，恨不能将云笺固在怀中挠一顿，倒是灵机一动问了句：“可是你那两日进宫听到什么了？”

　　“是啊”。

　　“哼”，江年将头转到里侧，久久不吭声。

　　“怎么了？”

　　云笺连问三遍，从床尾挪到床头，江年才勉强开口。

　　“你夫君我那日病着，你还有心情听人揭我的短”。

　　江年自顾自的说了起来，“我那日已然是昏倒在地，迟迟不醒，你进宫面圣虽然没错，但也该尽早回来，可怜我夜里一睁眼，竟是徐樟和韩岳灵坐在我床前”。

　　哪料云笺眉心一紧，攥住了床褥，“你的事我都是从前在宫里就打听的，还有我并非不为你担忧，只是那日真的害怕了”。

　　“江年，你知不知道那日你昏倒我叫都叫不醒你，我觉得天都塌了，我生怕京兆府趁着连咱们家都一锅端了，还怕他们借此日日弹劾我姐姐”。

　　江年转过脸，安慰道：“放心吧，我的身体以后不会再垮，你的天也不会塌”。

　　凉风涉湖，湖水攀缘碧荷，荡漾成细碎的珠，一道夏秋之交的凉意，随风入户。

　　取下艾盒后，江年顿觉舒爽不少。云笺又拿了浸过温水的毛巾擦却他身上的一袭汗，于是困意上头，人归梦乡。

　　江年清早醒来，见云笺仍在身边侧身沉睡。

　　云笺穿着诃子，细润的脊背被丝被半掩，由颈至肩呈一道舒适顺畅的弧线。

　　江年忍不住伸出手触到云笺的后背，然后抬起头用鼻尖贴了过去。

　　云笺感觉身上痒痒的，摸到被子将自己盖住。江年却是贼心不死，一手探入被里将云笺环住，二人肌肤相触，江年顿觉人生满足了。

　　“江年，你怎么还没走啊”，云笺迷迷糊糊问到。

　　“我不想上朝了”。

　　“什么？”

　　“我就想躺在家中，不想上朝了”。

　　云笺双眼迷离，却像是听了不得了的事坐起身，“江年，你现在快起来，骑快马过去”。

　　“逗你的，是陛下说了今日不朝”。

　　“可是发生了什么事？”

　　“一切都好，但即使贵为天子也想陪陪妻儿不是？”

　　云笺这才放心又躺了回去。

　　“江年，我好像很久没与你这样躺在一起了”。

　　云笺用食指触在江年胸前皮肤，勾勾画画，又点了点他锁骨下一处细小的疤痕。

　　江年将云笺的长发捋到耳后，捉住那只不安分的手贴在自己胸口。

　　云笺念及江年在身体上的谨慎也不再捉弄，但扪心自问，她对这个身体并不完好的人不仅有情，也有欲。

　　江年亦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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