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宦补录

　　萧府位于坊市西北隅，此时府上顶着一抹灰霾，微微有些呛人。

　　因萧文是半夜里自缢的，府上的白色绢布只够裁了灵堂的丧幡，家丁还未及采买回纸钱绢布时，萧府已被京兆府的兵围住。

　　江年与徐樟仍穿着浅绯色内侍官服，门口守着的捕快并不敢多加阻拦。

　　“放开我，放开我”。

　　一踏进萧府大门就听见云笺的哭喊声，江年不由得提起袍边朝灵堂跑去。

　　云笺正声嘶力竭地哭喊着要挣脱三个捕快的束缚，脸上早已是涕泗横流。

　　“江年！”

　　见江年与徐樟进来，捕快一时胆怵松了一把劲，云笺挣脱了控制扑到江年面前，身体一沉几乎要跪了下去。

　　“云笺，不哭了不哭了”，江年随着云笺半跪在地上，抬起头看向柳书虔，眼中起了猩红的血丝。

　　“柳书虔，你到底要做什么！”

　　“萧家女儿死得蹊跷，怕不是中了什么蛊，这蛊害人，连韩家公子过来只看了棺材一眼就要撞棺自尽”。

　　柳书虔像个讲话平淡的说书人，冷冰冰说完后又用手指了指侧爬在地上的韩岳灵，血迹已在地上浸了一片，“此事关系重大，所以我才带了京兆府的仵作开棺验尸”。

　　“你！”江年扶着云笺站了起来，上前一步指着柳书虔，“凭你一句话就围了萧府上下，还要来开棺验尸，你可知这是当今国丈的府上”。

　　“是啊”，柳书虔笑了一下，“京兆府也是秉公办事，还望萧大人不要怪罪，这尸体我也剖开验完了，果然是珠胎暗结，虽不是什么巫蛊，但老夫也能参萧家一个教女无方”。

　　验女子有孕本不需剖验尸身，但凡内行，隔衣一按便能验出，仵作解衣剖尸明摆着是羞辱之意。江年愤愤道：“欺人太甚！欺人太甚！”

　　只恨眼下手上无一兵一卒，否则与京兆府的人干上一仗也未可知。徐樟已然拔刀，但因不能轻举妄动，犹豫了一刹那便被十几人上来拿住。

　　“好了，这案子也破完了，老夫该带着这侄女婿回去了”。

　　“你放肆，休要碰他”。

　　江年厉声呵到，只是还未冲到柳书虔跟前阻拦，就被人按下，之后眼睁睁看着柳书虔和京兆府的官员大摇大摆走了出去，等他们的车马在巷子里全然不见踪影时，萧府上下才被这些兵头松开。

　　江年从地上吃力站起，踉跄在徐樟面前，抓住了徐樟的革带，声音有些沙哑地说了句：“让瑞谦赶紧去办”，话音未落，人就一瘫软昏了过去。

　　徐樟将怀里的江年交给云笺，自己则跑着出了萧府，从车上将马解栓下来，一骑飞尘扬长而去。

　　卯时之前，百官就都候在丹凤门外侯下了，得知圣.上龙体欠安不能早朝之后，韩迹辅一如既往地去了政事堂，直到听说萧家出了事，自己的儿子几欲死在萧家女儿的棺材旁时，韩迹辅这才匆匆出了皇城。

　　得知韩迹辅回到府上后，柳书虔的六弟京兆府尹柳书虞，也就是韩岳灵未来的岳父，带着一队捕快将昏迷不醒的韩岳灵扔回了府上。

　　韩迹辅虽是气恨柳家猖狂蛮横，但却因担心韩岳灵的生死没追上去与他拼命。

　　太医施了些银针之后，韩岳灵呛咳了几声，嘴里开始唤着阴阳永隔的萧文。

　　“文儿、文儿，你等等我”。

　　见此，韩迹辅微微闭目，缓缓抬首之后又忽然低下了头，只觉得是仰愧于天，俯怍于人，何等罪孽。

　　正当韩迹辅沉于悔恨之中时，躺在床上的韩岳灵突然坐起身，开始不断捶打起床褥，又拍打着自己的脸，嘴上不停惊呼着：“我怎么还活着，我为什么还活着”。

　　而后，韩岳灵忽的下了床，赤足踩在地上，看向韩迹辅逼问到：“父亲大人，这下你可满意了？”

　　“为父也没想到事情会发展至此”。

　　“没想到？”韩岳灵像是醉酒一般仰天大笑，久久不止，本就松散的交领慢慢滑落一侧，露出肩膀。“你忤逆祖父，不愿与世家大族为伍的时候就应当想到，不仅你的日子会艰难，连带我、我母亲都会跟着你一道受人排挤，遭人诬陷，现在连我妻儿也因为你死了个干净”。

　　“韩岳灵，你放肆”。

　　韩岳灵一步步靠近韩迹辅，双手攥住他的衣襟，“我放肆？”

　　“韩迹辅，你听好了，我自小就恨你所做，往后便是要做你所恨”。

　　韩迹辅挣开韩岳灵，狠狠甩了一巴掌，“逆子”。

　　韩岳灵用无名指触了一下嘴角的血青，冷笑一声，“好啊，我到要逆给你看看”，说罢，韩岳灵便赤着脚如风一般跨门槛而去。

　　韩迹辅不再去追，而是后退几步撑住桌子，目光空洞无一物，口中若有若无的念了一句，“为官多年，究竟是对还是错”。

　　-

　　十王宅里，李慎嘴上叼着一封信，四肢着地爬到了李惕所住的院落中。

　　“谁？”

　　李惕在屋中听到动静后出来看，没想到是一个四体爬行的人，像是刚从泥潭子里爬出来，他头发蓬乱不堪，所穿的一身里衣，勉强能辨出原先是褐色的。

　　本以为是什么人装神弄鬼，李惟又走进了些，俯下身又看了看，半跪下身惊呼到：“李慎！你怎么变成这幅样子了”。

　　李慎停下不再爬动，而是双腿蹲着双手撑地，状如池边之蛙，而后慢慢抬起头，一张沾满污垢的脸从头发中露了出来，脖子上的铁环与半根红色套绳在污发中若隐若现。

　　李慎嘴一松，那封信也随之落下。

　　“哥，侯勇，信”。

　　李惕拆开来看，信中落款并非是侯勇，而是仆固贺，信上是一首诗：

　　鸱鸮乱帝宇，何辞负羽登。
　　重佩金错刀，来报可汗恩。

　　李惕见此大惊失色，慌张得有些蹲不稳当。

　　“这普天之下，我仆固贺只认您一人为可汗”，这是当年李惟刚当上太子时仆固贺对李惕说的，后来仆固贺更是在幕府近僚的酒席中称李惕为可汗。

　　李惕也曾不痛不痒地责备过几次，但仆固贺仍会在节度使府中这么称呼。

　　还有这诗，仆固贺素来喜欢五言，尤其独爱陈子昂之风骨刚健，兴致来时常常模仿着吟咏一二。李惕不由的心里一颤，将手上的纸攥成了一团。

　　“哥、哥”，李慎抬起一只胳膊拉了拉李惕的袖子。

　　李惕回过神见李慎胳膊上全是鞭痕，一把握住李慎的手腕，横眉瞪目质问到：“谁把你弄成这样的？”

　　“疼”，李慎像是个碰伤撒娇的小孩，哭闹了起来。

　　李惕见他懦弱不堪的模样本想呵斥，一开口却是声泪俱下，“李家子孙怎可沦落至此，沦落至此啊”。

　　正此时，东侧园子里传来几名宦官的声音，像是在寻找李慎，那声音隔着墙依然尖酸。

　　“他娘的，又把绳子咬断了，这狗畜生”。

　　“算了大人，这么热的天您别热坏了，左不过一条狗，等明日找着了好好打他一顿”。

　　李惕倒吸一气双拳紧握，可惜身上连把能搏命的武器都没有。

　　直到下午骄阳渐渐熄了火热，两名神策军在院中树下喝酒吃起了烧鸡。

　　-

　　屋内只点了一盏烛，昏黄如幻，江年因腰上的刺痛逐渐苏醒，但又因虚弱不堪，双目微睁又微闭，挣扎了许多番功夫才看清床边的人影。

　　“徐少监，韩大人，你们......”

　　徐樟见江年醒来，赶忙一挪身子，扶了一把这个摇摇欲坠的人。

　　“云笺、云笺在哪，她怎么样了？”

　　“你放心吧，你夫人她带着你岳父入宫面圣了，今晚大概会宿在宫中”。

　　“啊？”

　　“行了，她可比你冷静，她说这事八成会牵扯到皇后之位，还是让今上早些有个准备为好”。

　　“也对”，而后江年又看向韩岳灵，有些急迫地想解释，“韩大人，萧文的事，是我”

　　“江少监，我此次来你府上是为了谢过你、还有你夫人”。

　　韩岳灵站起身，大袖一挥向江年施了一礼，犹如玉树临风前。

　　难得韩岳灵又束发正冠，仪态端庄，风流的容貌与谦傲的举止较往日更多了三分气魄。

　　只这一瞬就让江年觉得自己像明珠前的轻尘，微而灰暗。或许更像是一个没用的病秧子，苟延残喘撑坐在床上，被驾龙翱游的云中君居高临下的俯视着。

　　江年不禁自卑暗生，用微弱的声音说了句：“这谢字实不敢当”。

　　“这世上凉薄，只有你们是真的关心文儿，昨夜夫人还想帮我们逃出长安城，早上也是她带着府上家丁要护着文儿的尸身”。

　　江年惭愧道：“但”

　　“但柳书虔实在可恶，竟然、竟然敢让京兆府的泼皮碰我的文儿”，韩岳灵意识到自己有些激动，马上迫使自己深吸了几口气冷静下来。

　　“事已至此，还请、还请”，这一词很难说出口，江年声音也陡然凄哀，“还请节哀”。

　　“确实容不得我再感伤”。

　　韩岳灵如悬珠般的眼里闪出一把刀锋，让江年不由一寒颤。

　　“你要做什么？”

　　“我要出长安，找个风景独好的地方亲手把文儿安葬了，然后”，韩岳灵横眉冷笑一声，“哼，回来做柳家的好女婿”。

　　“韩大人，你这是要......”

　　韩岳灵带着些煞气，手握成拳咬牙说了句：“我韩岳灵哪怕死后堕入阿鼻地狱也要为我妻儿报仇”。

　　“韩公子，你是宰相之子，又是两榜进士，你万不可做什么出格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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