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宦补录

　　按玄宗朝颁布的《假宁令》中，诸官婚娶，当允假九日。但江年是内侍省的内臣，又正逢朝中内外波澜不定，因此只得了婚假三日。

　　即便如此仓促，江年仍要带着云笺依礼入宫，先入承香殿拜谢萧贵妃牵线成全，又入少阳院叩谢太子的厚礼相赠。

　　辰时出门，申时才得以回府。

　　午后正是江水流春，牡丹从曲江一路向北开来，从花匠的瓷盆里，再到新妇的同心髻上，姹紫嫣红一片，忙煞整个长安城。

　　碧色偏幰车中，云笺用绢帕擦却眉上青黛，露出原本细长的淡淡烟眉，自由无拘，懒散地靠在车壁。

　　“你在笑什么？这么高兴”。

　　“不是你求的吗，我以后不用再回宫伺候娘娘了，也不用逢官就跪拜，见人就避让”。

　　说着云笺用手指微微挑开车帘，看着长安城春光流溢，东风抚过往行人，这都是五年来不曾见过的风景。

　　江年摩挲着手指，掂量着云笺的心思，生怕她是装作开心，留给他一份薄面。

　　“云笺”。

　　“怎么了？”

　　“昨夜你问我为什么娶你，现在我倒是有点想知道你又为什么乐意嫁给我”，江年把目光全部集中在云笺的眼睛上，像是要透过这双眼，把她心思全都看个遍。

　　“不是你向萧娘娘提的么？”

　　江年别过头去看向窗外，“罢了，是我自讨没趣”。

　　云笺知道江年想听什么，只是此刻开口说出来不免自惭形秽。

　　“江年”，云笺扯了扯江年的衣袖，“为什么成婚后，你对我反倒冷淡了”。

　　“没有的事”。

　　“原先你到承香殿都会多看我几眼，但从昨日到现在，你却总在回避我”。

　　江年整个人突然有些不自然，扭动了一下后说到：“从我向贵妃娘娘提亲，到你嫁给我，一切都顺顺当当的，恍惚如梦”。

　　“你现在是内给事了，又有战功在身，萧家用我来讨好你、讨好内侍省，不也正常么”。

　　“那你呢？”

　　“我想下车走走”，虽是答非所问，但云笺此刻靠向江年，再挽其胳膊，江年便有些失了神志。

　　“好不好”。

　　“好”。江年身体一紧，显然吃不住这般软语轻声，一手仍不舍从云笺怀中抽出，另一手十分笨拙地松了松帽带取下宦官所带的高山冠。

　　唯身上一袭内臣的青色细绫袴褶，让江年浑身上下不太自然。这身衣裳虽在宫内穿得威风，但在宫外却像是将衣冠下的残缺写在了脸上。

　　江年并不想将此顾虑表现出来，仍是拉着云笺的手下了车。

　　也不过是一顿饭的功夫，天色就已渐渐黄昏，角楼响起宵禁前的钟鼓，云笺仍是意犹未尽。

　　“以后还想出来吗？”

　　“想”。

　　“那就帮我在车上备件常服，以后常带你出去”。

　　“真的啊”，听此，云笺眼里不禁多了几许光彩。

　　然而几日后，边关来报，吐蕃达布尔赞屡犯边境，江年于是上书自请为宣慰使，赴陇右节度使府。

　　回府后江年有些不知如何向云笺开口，只是当着云笺的面，让小南子招了些仆从给自己收东西。

　　“你这是要出远门？”

　　江年喉中有些梗塞，而后像是很艰难地承认，“吐蕃屡犯我大唐边境，今上恐陇右节度使懈怠退让，所以我自请为陇右宣慰使，明日就启程”。

　　“哦”。

　　“我会尽快回来，节度使府有重兵把守也不会有什么威胁”，不得不承认，见云笺失神的那一刻江年有些后悔早上的决定。

　　“我也是念今上知遇之恩，想为今上分忧，还请你不要多想”。

　　“没有，我自然知道你这内给事来的不容易”，云笺一挽罗袖，“我来帮你收拾东西吧”。

　　云笺心里明白，其实江年用不着走这一遭，他这样，无非是在府上与自己低头不见抬头见的有些为难。

　　但这又都源于自己。那时候云笺好不容易能从心里接受江年作为宦官的“男儿身”，可偏偏宫里又闹出几个令丞祸乱宫女的事。再加上云阳的教导与作为名门之后的那点自傲，种种原因下，云笺收敛起对江年的亲昵，也才有了二人之间的隔阂。

　　即便如此也不阻碍江年在云笺心里不仅是个盼头，更是一个妄想。

　　一同逃往洛阳时，江年愿分给自己一袭衣，一块饼，东西虽少却是他的全部，从那时起云笺就知道这个人能纵容自己许多。

　　江年又因受了宫刑的缘故，为人也更谦卑，这让云笺既想在他面前更放纵一些，又很心疼。

　　陇右之行，一去三个月，如今就到夏末了。

　　太子成婚在即，云阳早就被接入宫中由尚仪亲授宫规礼仪。而云笺则甘愿将自己囿于宅院中整整三个月，不惹事，也不给人惹自己的机会。

　　江年回京后先入宫复命，等回府上时已经有些迟了。

　　小别再见时，云笺仍是撑肘在红木圆桌前守着一桌菜，微微闭目，见江年推门进来才站起身，神情也并无太多惊喜，只怅然看了一眼桌上的饭菜。

　　“粥有些冷了，我再去热一下”。

　　“哎”，江年抓住云笺的手腕，“不用麻烦，我这样吃就行了”。

　　“也好”。

　　“云笺”，江年将人叫住，“你可是近来有事不顺心？”

　　“哦，没有，只是最近天热，让人有些闷”。

　　-

　　奉元十六年八月，太子李惟大婚，尚兰陵萧氏之女。

　　这场婚礼筹备了一年之久。头一夜游行的火把烧掉了朱雀大街半边的树，次日一早，整个长安城张灯结彩，各鼓楼上挂了红绸铜铃，随风而动泠泠作响。

　　江年为讨云笺开心，将府上库房钥匙全部交了出来。又陪着云笺一同挑选送给太子妃的贺礼，将府上的库房翻了个遍。

　　最后云笺挑中了一块未经雕刻的碧玉，此玉色泽均匀剔透，内质毫无瑕疵，见到这样能配得上姐姐的宝物，云笺终于不再冷淡。到早晨更衣准备回萧府时，云笺又打开木匣将玉看了看。

　　“怎么，今日要上赶着巴结人了？”

　　“怎么？江大人这是舍不得了？”

　　江年一笑，揽住云笺的肩膀，“就当是送你了，没什么舍不得”。

　　“江年，能不能跟你商量个事”。

　　“什么事？只要我办得到”，江年突然严肃起来。

　　“你能不能换身鲜亮点的衣服，这身棕色袍子一穿，显得老了十岁，回到萧府他们得以为我嫁给了个老头呢”。

　　“我也去吗？”

　　“哎呀快点”，云笺找出来一件雪青色绣文袍服，“你若不去，他们定以为你轻视我，若合起伙来欺负我可如何是好？”

　　“原来他们经常合起伙来欺负你吗？”

　　云笺噘嘴不应声，默默给江年换了套衣服。之后二人带着贺礼，乘车往萧府去。

　　江年如今是内给事，天子近臣，即便是萧巍也得给他三分薄面，亲自请入府上后院。

　　待萧巍又去迎客后，云笺扯了扯江年的袖子，“我想进去看看太子妃娘娘，委屈你在外面等我一会好不好”。

　　“好”。

　　“能不能守着别让别人进来”。

　　江年被逗笑了，听闻萧家二女儿虽然也是收养来的，却性情孤傲，与太子订婚后连萧巍都让着她，她如何还能领云笺的情面。

　　但江年还是点了点头，温柔应了声，“好，快去吧”。

　　云笺进屋后，屋里陆续出来了几个下人，排成一列往前院方向去。江年好奇渐生，竟有了窥探的心思，于是往屋门凑了几步悄悄听着里面的谈话。

　　“太子妃娘娘”。

　　“云笺”，云阳扶住半蹲下的云笺，“以后没人的时候你还是叫我姐姐”。

　　“姐姐”。

　　云阳点了点头，“怎么样他对你好吗？有没有欺负你？”

　　“没有，他特别好，这玉就是他同我一起挑的”。见云阳点头放心，云笺又问到：“姐姐，那你呢？听说江陵王为助朝廷平定吐蕃，以私产充为军饷从平卢送至陇右，会不会......”

　　“放心吧，东宫之位必须是李惟的，以后的皇后之位也必须是我的”。

　　“嗯”，云笺点了点头，“姐姐，我还听说萧兰清有孕了，她先前一直服药避子，如今又突然有孕，会不会是为了针对你”。

　　云阳用喜帕掩住嘴上的嘲讽，“我哪里用得着怕她？”

　　“也是，不过她若敢针对姐姐，我也自有办法对付她”，说着，云笺手上就是一比划。

　　“嘘”，云阳戳了戳云笺的额头，让她赶紧打住，“小样，不许胡说”。

　　“再说了，一个萧妃那至于让我烦心，朝里尚有江陵王、江夏王对太子之位虎视眈眈，姐姐更担心他们对太子不利，若是东宫易主，我又如何为父亲正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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