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宦补录

　　“真的，贵妃她说你比原来做事多了许多主见，但还是那么沉稳”。

　　“哪有，其实我考虑的还是不过周全”。

　　“为太子效力的人那么多，哪能所有事都靠你来考虑，这次连我姐姐都说你办事妥帖又出其不意，谁能想到你会把太子藏在贵妃那呢，还有你竟然连叛军会走哪些道都算计好了，真是了不起”。

　　“是吗？哪、哪有”。

　　从西内苑到入五坊的巷子，江年整条路走得是脚底生风，如踩云端，像是飘着过去的一样。或许江年自己都没意识到，脸上那想眉飞色舞又刻意忍住的表情有多么怪异。好不容易快到关押张皇后的破屋时，江年才平复下来。

　　在五坊内鸡犬不宁的嘈杂声中，江年不得不提了提声音问，“张皇后害得你姐姐滑胎，又打过你，你说这样的人该如何处置才好”。

　　“姐姐的意思是不杀她，反正你挑的这个地方挺合她意的，过几天说不定姐姐还会想来看看”。

　　“这地方都是奇禽异兽的屎味，再加上这个疯妇如今可是什么都干得出来，你姐姐来这可别受到什么冲撞，想怎么罚她我帮你姐姐看着，回去禀告她便好”。

　　云笺想了想也有道理，这地方又吵又臭，自己顶着日头过来都有些反胃，更别说是怀着孕的姐姐了。

　　江年一边说着一边让闲厩使将门锁打开，铁链一圈圈绕着，锁还有些锈迹，弄了好一阵才将锁子卸下。

　　门一打开，灰尘扑面而来，呛得云笺咳了好一阵。

　　“死阉人，下贱东西”，张皇后被铁锁捆着坐在地上，一袭翟衣已经脏污的不成样，见门被打开就开始破口大骂。

　　云笺直勾勾盯着张皇后，慢慢向她靠近。来时云笺想过要把这个人千刀万剐，此刻真见到她落魄至此竟也说不出这种话来，但姐姐当时滑胎又是受了极大的苦，小太孙亦是无辜。

　　“贱人、死贱人，你想对本宫做什么？”

　　云笺盯着这个妇人看了许久，“单置一笼子放在各兽之间，将她关进去，每日给些米汤，风吹雨打，是生是死就任由她吧”。

　　江年听着也点了点头，心里也有些后悔带云笺过来，还让她拿主意。

　　这是宫里又不是刑部，对人的私刑往往更可怕些。可云笺又没做错，让她眼睁睁去看着一个人残损破碎乃至死亡，除了解恨之外怕是还会吓着。

　　就像自己，当年为母报仇后也做了许多年噩梦，梦见血呼啦差的人。

　　好在云笺这个法子不见血，却能踩下这个自尊极强的皇后的心性。就是不知道于太子而言，这法子能不能解恨。

　　“都听见没，就先按夫人的意思做”，江年吩咐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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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奉元十七年五月廿四，唐延宗禅位，被尊为孝明圣德太上皇，移居兴庆宫。太子李惟登基，是为显宗，改国号为景顺，颁布诏书，大赦天下。

　　罪臣李嗣忠等人流放七百里，郑少监已被徐樟斩杀。曹顺清自李嗣忠府上出来后被一群流氓打伤，足足昏睡了七日，至今还跛着，醒来后发现床头留有一封信，乃是李嗣忠所留。

　　信上大致写了李嗣忠于功业的遗憾，一是阉患未除，二是为寒门之士广开道路。

　　此时云阳已成为大唐的皇后，因为怀孕后容易燥热，所以安住在含凉殿中。

　　含凉殿后殿临水，又有因水推动的扇车，可将四周环殿的水引至屋檐，又如雨倾落，形成一道水帘。

　　就在含凉殿露台上，云阳与云笺跪坐在长桌旁，长桌上还有一只瓷锅，冒着腾腾热气，二人各端着一只莲瓣纹青瓷小碗，吃着鱼片汤。

　　正吃着香时，新任内给事瑞谦匆匆登上露台。

　　“皇后娘娘，夫人”，瑞谦肘托拂尘行了一礼。“崇政殿那边，曹顺清正在弹劾江少监，柳大人也跟着附议，还有翰林院的一群人也都在殿外跪着”。

　　云笺心里一紧张，端着碗毫无凭借地站了起来，“什么？到底所为何事”。

　　“前几日翰林供奉们四处采景作诗，去了西内苑观百兽，然后就看到张氏在笼里四体伏地，已然没了人形，朝臣们说江少监这样处置张氏有损天家仁厚，所以就一起弹劾”。

　　云笺听着又气又急，差点摔了手中的碗，“谋逆大罪，株连九族都不为过，这些人还真都是菩萨心肠”。

　　“谁说不是呢，可柳大人说张氏不过一妇人，是受了郑少监的蛊惑胁迫才行事至此，所以这事儿又赖到了内侍省的头上”。

　　云笺终于忍无可忍将碗掷在了地上，转身跪坐在云阳身边，拉着云阳的胳膊，“姐姐，把张氏关笼子里是我的主意”。

　　云阳反握住云笺的手，冷冷自言到：“还真是心慈被人欺”，说罢又看向瑞谦，“那陛下如何说的？”

　　“陛下说，太宗以来以流徙代替肉刑，以生易死，但这只是针对百姓与朝臣而言，张氏乃是皇家罪妇，如何处置乃是家事”。

　　云笺的手凉出一袭汗，皇帝这话摆明了是要不追究江年，可话里也不难听出，江年只是皇帝与朝臣对抗的一颗棋子。

　　皇帝要摆脱朝臣束缚时要用他，需要朝臣时自然也会弃他，他不是朝臣也算不上百姓，即使口上称臣也不过是天子家奴。处置起来不需要王法，亦是“家事”，既没人为他辩驳，也没有辩驳的余地。

　　云笺抓着云阳的那只手由紧至松，最后随着整个人的瘫软完全没了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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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整个早朝江年并没有太顾虑自己，而是想如何将内侍省从朝臣的口诛笔伐中拖出来。

　　早朝散后，江年伴驾至含凉殿，此时云笺已经回府了，只剩云阳侧卧在矮榻上，身边也只有仆秋园一人来回摇着素色纨扇。

　　李惟看到云阳后，怒眼霎时平息了七分。他接过仆秋园手中的扇子，给云阳轻轻扇动着。

　　云阳并未睁眼，只是嘴角一勾，“怎么，气着了？”

　　李惟被点到所思所想，干脆扔下团扇，直抒心中不快，“这群老骨头今日倒是意见一致，全都想试探试探朕的脾性”。

　　“关在笼子里自然有人看不过去，要是砍掉手脚放在酒缸里怕是那群老骨头就视而不见了”。

　　李惟沉沉地哼了一声，“这群老东西就是欺朕心善，当时我孩儿......”李惟收了话，生怕又惹云阳不悦。

　　“臣有一言”，江年进了一步，“崔相最在意的无非是江陵王殿下，若崔相公等还向陛下施压，陛下便将臣罚去十王宅为院监，臣也好亲自教导江陵王殿下”。

　　李惟点了点头，露了些不怀好意的笑，“倒也是个办法，但也无需你去，让瑞谦去就行了”。

　　“臣妾倒是觉得，将秦大将军墓葬迁入泰陵，绘画像置在凌烟阁亦可”。

　　“云阳”，李惟声音突然冷肃起来，“你得记住，你现在姓萧”。

　　“怎的？当初若不是崔颍之举荐，我父亲如何会去出城平叛，又如何会被杀”，云阳撑着身体坐了起来，声音也变得尖锐。

　　“云阳，除了这件事，你要什么朕都答应你，但这是父皇的旨意，朕不得违抗父皇”。

　　云阳眉眼如刀划过李惟，之后侧卧下身不再看他。

　　“等过几日，臣代皇后娘娘去祭拜秦大将军”。

　　云阳不动也不作声，李惟却应到：“也替朕上柱香，撒一把纸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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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午后江年回府，显得有些消沉，见到云笺目光也有些躲避。云笺想着定是江年因为早朝的事苦恼，所以也不敢提，只问到：“吃饭了吗，我去给你做碗汤饼”。

　　“哎，等等”，江年将云笺拉住。

　　“那再炸盘鲜鱼春饼？”

　　江年苦笑了一下，“云笺，我不饿，我在想你伯父的事”。

　　“是姐姐提了什么，但陛下没允？”

　　“我看陛下这意思是很坚决，只要不违背太上皇当年的旨意，怎样都行。或许这事得等上三五年......”或许更久，或许不可能实现。

　　云笺听出话中之意，虽是意料之中，但也忍不住黯然悲伤，“能让伯父摆脱罪臣之名是姐姐这辈子最想做的事，至于我……当年秦府上下被斩杀，连带我父母牌位也被人砸了，甚至坟地也被……”云笺不忍回想，含恨说到：“处死败将本就是......”

　　江年松开了云笺有些抖动的手，轻轻抚住云笺的脸，用拇指替她一展愁眉，“在家里，在我面前，用不着这样慎言”。

　　“伯父他有过战功，修过兵书，摸着我们这些孩子的头，教大家要刚正不阿、要疾恶好善，而我父亲更是勤勤恳恳，无愧于一方百姓，不然也不至于积劳成疾，早早离我而去”。

　　小时候的日子成为一道道画影，从云笺脑海里浮现。

　　云笺眼眶一红，泪如雨落，然后像是自言自语，悄声道：“什么正不正、善不善的，我现在已经不信这些了”。

　　这话不经意触动了江年心中那条老裂的痕，清涟染泥，皓月蒙尘，都是有些残忍而无可奈何的事。

　　“你还是可以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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