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宦补录

　　云笺摇了摇头。

　　江年扶住云笺的双肩，微微俯身，“云笺，我对这些也从来是将信将疑的，但只要你还肯相信，我想把我为数不多的善都给你，我也尽量想办法早日还秦家公道”。

　　云笺依旧摇了摇头，但愁容已然舒展许多，“那你自己呢？听说早朝都在参奏你”。

　　“云笺，你可太瞧得起我了”，江年用门牙咬了一下嘴唇，“参奏我养父、徐樟、杨少监的人其实更多，话也更难听”。

　　江年对此表现出来了一些惋惜，连被参奏这事，自己都是屈于人后的。

　　正当云笺开口欲问时，小南子带着一身汗跑来，笑盈盈道：“老爷，怀大人回京了，请您去婵月楼一叙”，说罢，又笑着看了看夫人的神情。

　　转眼间，带雨梨花面就变成了不动尊菩萨，云笺用手中团扇磕了磕江年的胸口，吓得江年一含胸。

　　“怀大人为什么要约你去婵月楼？”

　　“云笺你放心，他、他，他约我去婵月楼大概只是吃饭”。

　　“吃饭就去酒楼，去南曲做什么？”

　　“婵月楼那是何等风流的地方，那里的姑娘又是何等挑剔，怀大人至今还未在南曲召到过姑娘”。

　　云笺瞠目后皱了皱眉，对此有些抱不平，“怀大人之风流容华，倒也无需用南曲的人来映衬”。

　　“夫人说的极是，对了夫人，怀大人说让老爷带您一起去”。

　　江年脸一黑，压低了声道：“下次若连这点小事都禀不清楚，就干脆打二十板子拿去发卖”。

　　小南子脊背一凉，赶紧退下。

　　-

　　婵月楼二层楼头上，雅间的门被伙计推开，怀琇身着蓝色胡服端坐在窗边位置，身形板正，在他旁边还多了一道红梅色倩影。

　　那女子背着身，抱着一只琵琶，零零碎碎拨出细婉的曲调。

　　“来，快坐”，怀琇未客套起身，而是指了指座位。背身的女子一转头，竟是城絮。

　　“整个平康坊也只有城絮姑娘肯赏我一些薄面，今日我回京一个人回府也无趣，干脆就来她这吃杯酒”。

　　城絮起身俯了俯，“是怀大人在我困顿之时接济过我”。

　　怀琇摆了摆手，眼角笑出三道褶子，“哪里哪里”，然后对着江年与云笺道，“今日也是城絮姑娘想见见云笺，所以就都请来了”。

　　寒暄一阵，伙计足足上了七只盆子的肉菜汤食。

　　“吃吧，都不用客气，知道你小子能吃专门多点了些”，怀琇先给自己盛了碗甘露羹，一勺一勺细细品尝起来。

　　云笺一看江年有些不好意思，安慰了句，“你也没有很能吃”。

　　怀琇哼哧一声，险些呛着，“那他若是在家里一顿要吃多少？”

　　“江年他很少能回家吃”，云笺认真想了想，“要是做一盆乳酿鱼就配一碗饭，要是吃简单些就做碗汤饼，再来盘金乳酥或者羊酪就行了”。

　　“我又不是不知道，你们家管这都叫碗”，怀琇用筷子敲了敲盛着甘露羹的瓷盆，“况且，内侍省酉时初三刻供晚膳，江年酉时正三刻后才能回府，他可是先吃了一顿的”。

　　“我......”江年与怀琇斗嘴上向来吃亏，若想存一些颜面不被损的体无完肤，还是闭嘴吃饭为上策。

　　饭后，城絮将云笺带进了里间，关上了门。

　　云笺早忍不住想问，“你竟认识怀大人？”

　　城絮点了点头，“我初到此处时没什么风头，日子过得拮据，恰好有一日政事堂的人来婵月楼，怀大人没有召到花魁娘子被人笑话。我那时还在堂里等着上台弹琵琶，他没嫌我当时只是个乐妓，仍然以礼相邀”。

　　“我夫君说怀大人是个很好的人，只可惜这南曲都是不靠色相、歌舞诗赋精通的妙人，除了你，其它女子都嫌弃他的容貌”，云笺虽不直说，但言语之间全然是怨念。

　　“他不丑，只是受过伤”，城絮替怀琇辩解到，然后带着些讽刺说，“以什么侍人不是侍人？她们拒绝怀大人的美意，自然能借此博得其他人的青眼”。

　　“那你呢？你应了怀大人的邀约，岂不是坏了自己在这里的名声”，云笺对城絮敬意之余又多了些担忧。

　　城絮笑了笑，这位夫人大抵在风月之事上还是单纯了些。

　　一缕晚照入户，一曲长干行入耳。长方的院落里十三四的豆蔻乐伎，通通穿着红襦白裙，梳着双环髻，排成左右两阵，左奏竹管，右奏丝弦，鸣鸣有韵，灵动飘然。

　　二层楼的厅堂都是有品级的朝臣，相伴的女子都是些精通诗赋书画雅妓，如跪坐在中间线毯上的明婵，年十七就已是堂子里的都知，这一晚便提了“遥”、“迎”二字主持众人作诗。

　　江年朝着楼下的人堆望了望，然后关上窗子，嘈杂之声被屏之在外，正适合屋里人饮茶交谈。江年与怀琇凑得极近，两个人从侧面看就像是面面相贴一样。

　　怀琇带着玩味，细细地讲了从去安西到回京这段时间的事。

　　他到安西之后节度副使已然将他架空，在率兵由北庭继续向西北攻打时，节度副使不予支援，任由他们被突厥人围困。

　　所幸怀琇带领的五千余人在镇中百姓的协助下占住了易守难攻的主城，硬生生撑住了四十余次攻打，直到江寿鹤来一刀砍了不从将令的副使。

　　回京之前，怀琇又骑快马在营州暗中将税赋一事查得一清二楚。

　　江陵王在平卢时，辖区上缴税赋是最少的，但只要延宗不多说，就无人敢报也无人愿报。

　　尤其是盐税一项，整个平卢节度内不禁私盐，民间私开海盐、井盐比比皆是，官盐难卖，盐税也就少之又少。

　　一更三刻，角楼暮鼓敲响，坊市开始闭门，整个平康坊里却依旧是笙歌不断，并随着夜幕降临升起了鱼龙灯火。

　　江年伸手扶住了怀琇的腿，用力一抓，又往怀琇耳边凑了凑，“借此参奏江陵王，崔颍之大抵又要为了他步步退让，只是......平卢节度使仆固贺已有兵马近八万，他又与江陵王交好，我担心他会借此谋反”。

　　怀琇皱眉时左眼一抽动，像是被人戳了一下，“其实我觉得平卢反是迟早的事，嘶，手拿开”，江年被此话惊着些，指尖也不自觉地用力一抠，怀琇状似嫌弃地把江年手拍开。

　　“此话可当真？”

　　“唉”，怀琇不由长长叹息一声。“江陵王啊可惜了，若是生在太宗朝，定能一展宏图......”

　　“臭小子，你现在还年轻，很多事啊还不懂”，见江年略显呆愣，怀琇忍不住想戏弄这傻小子一番，于是用手在江年头上呼过，还不慎把江年的发髻打得向左歪斜。

　　江年不顾冠钗不整，仍旧是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还冷不丁从嘴里冒出一句：“懂是懂，只是您都被骂成什么样了，还替别人为难呢”。

　　江年回过神，看着怀琇一副不为动容的样子，颇为担心，两手一道抓住怀琇的胳膊一边晃一边说：“唉，怀大人，我的好叔叔，要是唾沫星子能变成刀剑，你现在就是一盘人脍了”。

　　“起开，谁要给江老鹤当弟弟”，怀琇拍开江年的手，心里默默想着怎么他背着江寿鹤还是这般孩子气。

　　“所以此事若是需在朝堂上参奏，就还是交由我来吧，万一平卢因此叛乱，朝廷也大可祭出我这位妖言惑主的贱奴”。

　　看着江年一脸严肃，怀琇嘴歪斜着笑了一下，“啧啧啧，把你祭出去，屋里那位不得疯？”

　　江年果然一脸顾虑，“这事你也先不急，容我再好好想想”。

　　“天色不早了，我得带云笺回去了”。

　　“你回吧，咱可不回去”。

　　-

　　在摇动的烛火的相互映衬下，连枝木架上四五只蓝白相间的三彩莲瓣烛台釉色随光波动，如同变幻莫测的风云，风流云动，明灭难测。刹那间，烛火熄灭，只剩极细的一律青烟，冉冉而上，在夜色中不可窥见。

　　云笺熄了灯，坐回床上时，在入户的浅浅月色下看见江年依然睁着眼，浓眉之间的神色显得有些凝重。

　　“云笺”，江年微微动口，若非屋内安静至极，这样的声音只能算是自言自语。

　　“你有没有想过，有朝一日或许我会不得好死，又或许我会死的很早，没法陪你走到最后”。

　　云笺平躺下身，握住了江年微凉的手。

　　“那你有没有想过，或许哪日姐姐得罪了什么人，会有人揪着我们罪臣之女的身份不放，我或许也会不得好死，也会死的很早，没法陪你走到最后”。

　　云笺言中冷淡，冷淡地带着一些寒意，寒意到江年脊背一凉坐起身来，冲口就说：“不会的，有我在不会的”。

　　说完后江年粗喘着气，突然意识到，若是有朝一日自己不在了，那遇到这样的事，谁才能保护她。

　　云笺慢慢撑起身，细细长长的眉如一缕烟，带着淡淡的无可奈何的笑。

　　“大唐近二十年来，两次藩镇起兵直入长安，西北侵扰连年不断，各州县人多地少，年景稍微差些就会死很多人，不管身处何处，坐在什么位置，大家都一样，都可能像庭外的牵牛花，朝开夕谢”。

　　“云笺”，这一声呼唤里饱含江年各种复杂的思绪，想温暖她，开解她，但不知从何做起。

　　“江年”。

　　“嗯？”

　　“我从前总在想为什么人生这么苦，后来见从皇后到庶民都一样朝不保夕，我也就不愿多想了”，云笺挽上江年的胳膊一靠，“所以，你也别想了”。

　　突然间，江年发现自己实则是贪婪的，他不想朝不保夕，他想亲情恩情什么都顾，也想和身边的人在金玉朱绣中白首到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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