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尽头的走廊

　　晚上喝得不少，石屹一路上晕晕乎乎。进入小楼的大门，走廊西侧的水房传来哗哗的流水声，石屹禁不住停了下来。水声消失，水房门口出现一个身影，在昏黄的灯光下缓缓走了过来。是一个女孩，披散着头发，惨白的面貌不甚清晰。这是谁呢？难道是新搬来的？女孩的越走越近，手里的东西也越来越清晰——是两个西红柿！

　　小姐姐？石屹心里一震，在惊惧之中猛然进前一步，将女孩拦住。

　　“啊！”对方叫了一声。

　　石屹定睛一看，不是什么小姐姐，是秀儿。秀儿吃惊地看着石屹，将一只手藏在背后。石屹用力眨了眨眼睛，没错，就是秀儿。到底怎么回事？又出现幻觉了？见秀儿将手藏在后面，石屹道：“秀儿，你手里拿的什么？”

　　“这个，是我的东西。”

　　“给我看一下。”石屹道。

　　秀儿吃惊地看着石屹：“没什么好看的，你不用看的。”

　　“秀儿，你一定要给我看一眼。”石屹说得十分认真，表情也十分严肃。

　　“那……好吧。”秀儿迟疑了一下，将手伸了出来，瞬间脸颊飞红。

　　看到秀儿手里的东西，石屹猛地将手拍在了脑门上，靠在墙上道：“秀儿，对不起，对不起，我可能喝多了。”原来秀儿手里拿着一副红色的文胸。

　　秀儿的表情有点委屈，撇了撇嘴红着脸向房间走去。石屹晃了晃脑袋，看着秀儿的背影不知所措——刚才怎么就会看错了呢？

　　新的一天如期而至，同时而至的还有这两天石屹一直担心的事情。浑河早报登出一条认尸启示：在浑河下游北岗段发现一具浮尸，尸体为男性，身高170～175cm，上穿白底兰格T恤，下穿米黄色休闲裤，脚穿黑色皮鞋，头部有伤痕，据推算死亡时间为3天前（7月28日），初步推断为坠河溺水而死，有知情者请与警方联系。

　　“不会是那天袭击我的人吧，那人穿的是这样的衣服么？”当时，石屹的脑子一片混乱，已经记不起来了。看了看配发的照片，因为腐败或浸泡的缘故，尸体的面部已经严重走形，开始呈现巨人观，基本无法确认本来面目。即使能确认本来面目，仅仅凭那天几秒钟的对视，石屹也无法记清对方的相貌。

　　“但愿不是那人，即使是，也不怪我，是他先袭击我的。如果他不死，那死的可能就是我。”尽管这样安慰自己，但石屹心里仍是不能释然，总有一种想去看看的冲动。按照报上的地址，一番周折之后，石屹找到了停尸之处——北岗镇某医院的太平间。

　　离太平间老远，便听到悲痛的嚎啕声。太平间门口，一个头发花白的妇人哭得死去活来，不断要冲到太平间里，旁边两个人架着妇人的胳膊，将她拖住，一边劝慰着。或许悲伤过度，一会妇人便力竭瘫坐在地，声音也变得嘶哑，嚎啕成了嘶喊，间或夹杂着咒骂。

　　石屹远远地看着这幅场景，呆立了一会转身离去。他没有勇气确认太平间中躺着的，有没有被自己摔下去的那个人，尽管自己真的看了尸体也无法确认。生命随死亡消逝，痛苦却如恶魔一样转生。

　　尽管余建新会帮忙，但不能一切都等着他，自己总该主动做些什么。余建新也觉得事情怪异，难道那个传说中的小姐姐真的是个冤魂？除此之外，石屹也再无其他线索，因此决定由此入手。石屹不记得这一带有什么熟人，那时年龄太小，并且待得时间也太短。唯一能说话的，大概就是临时管理处的干瘪女人了。

　　石屹的到来让干瘪女人大吃一惊，开口就问：“你怎么来了？”

　　“孙姨，我想问您点事儿。”石屹道。

　　“我能知道什么呀？”干瘪女人的眼中充满了戒备。

　　“我想问您，很久以前，至少二十多年以前吧，这附近死过什么人吗？”

　　“那谁知道？这二十多年死的人多了。”

　　“不，我是想知道，有没有什么非正常死亡的人，比如，冤死，屈死，或者被杀害的。”

　　“我不知道，这些事别问我，我还有事要忙呢。”

　　“帮忙想想，我很需要这些消息，二十多年前，这附近有没有死过年轻的女孩。”石屹的语气很真诚。

　　“你这人咋这样呢？不是说了不知道吗？你能住就住，不能住就算了，问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你一住进来就出事，房子租给你算倒霉了。”干瘪女人开始发作。

　　这种态度让石屹很不舒服，石屹道：“那你把房子收回去，我正不想住呢。”

　　“你以为我们不想收回来呀，刑警队不让。你别烦我了，我还有工作呢。”

　　干瘪女人的态度终于让石屹忍无可忍，石屹走上前去，看着干瘪女人冷冷地道：“你知道在我房间里吊死的人的什么样子吗？”说着，石屹用手卡住自己的脖子，做出呲牙咧嘴的表情。

　　“呀！你这人怎么回事？”干瘪女人一生尖叫，起身走到门口，恨恨地看着石屹。

　　“对了，你不是要家具吗？我的那衣柜不错的，真的。”说着，石屹走向干瘪女人。干瘪女人惊恐地看着石屹，转身夺门而逃。石屹走出门来，只见干瘪女人站在远处，盯着石屹，一副恐惧而又心有不甘的模样。

　　干瘪女人那里行不通，自己又不认识其他人，石屹一时不知道如何是好了，只得躲在房间上网。一天下来，觉得分外无聊。看看已是晚饭时间，石屹来到秀儿门口，咚咚敲门。

　　门被打开一半。见是石屹，秀儿微微一笑，笑容有点俏皮，不请石屹进去，也不问有什么事。石屹道：“程老二不在？”

　　秀儿摇摇头：“可能又去耍钱了吧，你找他有事？”

　　“没事，想找他喝点，呵呵。”

　　“没事也喝酒呀。”秀儿道，有点嗔怪的口气。

　　“嗯。”石屹挠挠头，“不过，他不在那就不喝了。”

　　站在门口，石屹突然语塞，秀儿也不说话。石屹尴尬地笑笑：“秀儿，关门呀。”

　　“嗯。”秀儿答，但还是没动。

　　石屹转身走向自己的房间，身后传来轻轻的掩门声。无聊，石屹倒了杯酒灌了几口，也没吃菜，一会便觉得头晕，和衣躺在床上睡着了。

　　不知过了多久，门外的吵杂声将石屹吵醒，石屹抓过手机看了看，已是深夜。是谁呢？石屹起身打开门缝一看，有警察的影子。难道是找自己的？莫非和那具溺死的尸体有关？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石屹开门走了出来。

　　原来有人带着两个警察来找秀儿，并不是找石屹的。没说几句，秀儿便慌慌张张地随警察向外走去。石屹连忙喊道：“秀儿，怎么了？”

　　“程老二出事了。”秀儿匆匆答道。

　　出事了？石屹连忙跟了出去。楼外停着一台警车，警察将秀儿带到车上。石屹问道：“请问出什么事了？”

　　“你干吗的？”警察问道。

　　“我是他们的朋友，也是邻居。”

　　“让他一起来吧。”一个警察道。石屹紧随秀儿上了警车。

　　在车上，石屹大概明白了事情的原委。原来，程老二晚上又去赌博，发现对方好像出老千，于是一言不和导致争斗，对方有帮手，还动了刀子。程老二被捅伤，现在正在市二医院抢救，对方伤人之后连夜逃走，下落不明。吊死人的案子由分局刑警队侦办，而这两个警察是派出所的，并未见过石屹。

　　来到医院，石屹和秀儿匆匆赶往三楼的急救室。急救室门口本来有警察把守，见家属到来，便和后来的警察一起走到远处，悄悄说着什么，这给石屹不太好的预感。走廊安静，手术器材碰撞的声音断断续续传来，冰冷的声音让人觉得慎得慌。秀儿抽泣着坐在椅子上，双手在胸前绞在一起，身体不时随门内传出的金属撞击声颤抖。

　　总归是夫妻，秀儿对程老二的担心完全暴露在石屹的面前。看着秀儿六神无主的伤心模样，石屹也希望程老二千万不要有事，虽说秀儿总是被程老二欺负，但总好过现在这副样子。终于，手术室的门打开了，石屹和秀儿连忙走了过去。

　　“医生，我丈夫怎么样了？”秀儿紧张地问道。医生摇了摇头，没说话，径直走了过去。随后，程老二被护士推了出来。一个护士拉开口罩道：“没用了，准备后事吧。”

　　程老二躺在病床上，无任何声息。石屹轻轻拉开盖在程老二脸上的白布，那张本是黑红色的脸现在异常惨白，彻底没了往日的暴虐之气。秀儿怔怔地看着程老二，将手伸了过去。就在手要触到程老二的脸的一刹那，秀儿身子一软，瘫倒在地，石屹连忙将秀儿扶在椅子上。护士将白布拉起，盖住程老二的脸，推着病床消失在电梯处。空荡荡的走廊，只剩秀儿悲恸的哭声在回荡。

　　这是一起简单的伤害致死案，凶手伤人后连夜逃走，追捕即可，无需更多侦查，程老二的尸体第二天就被送往殡仪馆。考虑到秀儿的经济状况，警方建议尽快将尸体火化。秀儿虽然伤心，但也知道丈夫死得不光彩，停尸没有任何意义，况且停在殡仪馆是要收费的。

　　秀儿精神恍惚，对各种办事程序也不熟悉，一直由石屹陪着。其实石屹也不熟悉，但比秀儿好一些。

　　殡仪馆的工作人员对秀儿的遭遇表现出了同情，但费用却算得格外仔细，仍不忘极力推销一些所谓的附加服务。石屹将没实际意义的收费项目一一回绝，尽可能节约不必要的开销，尽管如此，仍花费秀儿几千元。

　　从火葬场出来，秀儿将程老二的骨灰放在临时骨灰堂的架子上，若有所思。石屹劝道：“秀儿，别难过了，以后的日子还长着呢。”

　　“我不难过了。这些年，我做他的妻子，对得起他。我是给父母还债的，他不在了，我的债也还完了。”说着，秀儿又抹起了眼睛。

　　“嗯。”石屹点点头，“秀儿，先回去吧，以后有空来看看就可以了。”

　　秀儿站着没动，看着骨灰罐若有所思，一会转头问道：“石大哥，骨灰堂的骨灰能存多久呢？”

　　“我也说不好，一般多是临时存放一段时间，以后还是要下葬的吧。”

　　“可以随便埋吗？”

　　“现在应该不可以了，有公共墓地，可以买一块。”

　　“我想把他葬了。中国人都讲究入土为安，他死前我总是他的妻子，这样客死在外，我觉得应该把他葬了。”

　　“秀儿，先别想那么多了。什么时候你可以给把骨灰带回去，交给他的家人呀。”

　　秀儿摇摇头：“他家里的情况我一点都不清楚。再说，就算找到他家里人，我又怎么向他们说呢？在哪葬都是葬，我想就把他葬在这里吧。”

　　“秀儿，现在墓地要花钱买，你没那么多钱的。”石屹劝道。石屹知道秀儿没钱，此前花的费用，还是秀儿好不容易找同事借来的。石屹对秀儿有点别样的感觉，但还没上升到爱的高度。虽想帮忙，却下不定主意，也不想把钱花在程老二的后事上。再说，他自己还不知道要维持多久呢。

　　“要多少钱呢？”秀儿问道。

　　“估计，最一般的可能也要一万块钱吧。”

　　“恩。”秀儿点点头，“我慢慢赚，争取早点把他葬了，我多加加班，一年半载差不多可以。”

　　“秀儿，要不然，要不然我借给你一点？”

　　“不要，已经麻烦你很多了，我不能借你的钱。”秀儿很干脆地拒绝了。

　　“那好吧，如果有需要告诉我，几千块钱还是无所谓的。”石屹叹了口气，和秀儿返回住处。本来石屹说打车，但秀儿执意不肯。一路无语，在公共汽车上，石屹刻意用胳膊将人拦开，给秀儿多留下一点空间，仿佛害怕秀儿受到惊扰一般。

　　只休息了一天，秀儿就去上班了。殡仪馆那里还有些后续的手续，反正没什么事，石屹主动揽了下来，帮秀儿处理。几天之后，事情彻底办完，石屹特意来到程老二的骨灰罐前，恭恭敬敬地点了一炷香。人走为大，更何况还有若干共饮之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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