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

　　这一次白雪飞足足昏迷了三天三夜。上一次他只是心力衰竭，状如沉睡，这次、尤其是前两天他却随时可能断绝气息，所以徐如雨一直非常紧张地守在他的身边，随时观察他的伤势，连宋归云都顾不上了。奇怪的是，宋归云居然也变了：每天不是去童儿的坟边就是陪徐如雨呆在房里，只是很少说话。宋子缘明知他可能也对白雪飞的身份起了疑心，却既不好说破、也不好劝解，只能暂时随他去了。宋归鸿在听说白雪飞的到来后曾经很愤怒地跑过来，但看到白雪飞的脸后，他沉默了许久，终于转身离开，再也没来。不过宋子缘听说他阻止了父亲宋子诤要来“把那个畜生扔出去”的举动。

　　直到第四天，徐如雨确定白雪飞已经没有生命危险、他自己也好好休息了一夜之后，才和宋归云好好聊了起来。他们就坐在白雪飞暂住的房间里，徐如雨坐在床边，而宋归云挨着窗子。徐如雨道：“我从没问过你为什么那么在意风云烟，不过你可以告诉我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吗？”他是有意提出这个问题的，也许正因为没有血缘，宋归云与他说话要比对别人坦率得多。宋归云的情绪比之前所有的时候都平静了许多，听到这个问题，他苍白的脸上甚至露出一抹笑容：“他是一个……”他犹豫了一下，似乎在措词，目光也飘忽了起来，“一个很轻很清的人，像天下最干净、最纯粹的东西聚合在一起形成的一个梦。我总觉得他会在转眼之间就消散掉，结果……真是这样。”他的声音第一次流露出了哀痛——不是伤悲、不是疯狂，而是平静的、彻骨的哀痛。徐如雨的目光落在了白雪飞毁损了的脸上，听着归云用那么美好的词汇形容着极有可能就是面前的这个人，他的心底也不由涌起一阵苦涩：这到底是什么样的报应，就算他做了那些事，这些报应似乎也应该够了。“那么，你……为什么……选择他？”徐如雨还是问出了这个问题。这也是整个回云楼所有的人想问的一个问题，不过，他也不确定宋归云会不会回答。

　　宋归云回答了。他一说出那个答案，徐如雨就知道为什么只有自己能得到回答。宋归云道：“就像您选择我大伯一样。”徐如雨沉默了。以他的医术，无论在官场、市井还是江湖，都足以扬名立万，成就一番功业。然而多年以来，他一直只是回云楼的一个闲人，甚至没有自己的家庭。除了宋家，很少有人知道他的医术，更少人知道他在回云楼的地位建立上起过什么样的作用。这一切，只因为他选择了一个人作为自己的朋友——宋子缘，而宋子缘与他的关系，似乎也比对几个弟弟更加亲密。如果是这样，徐如雨倒也绝对能理解宋归云的感受，只是，“你了解他吗？”他问。

　　宋归云的目光也落在了白雪飞的身上，慢慢道：“我不能说了解，但是……我相信。”“相信什么？”“相信……他是真正……在乎我的。”徐如雨轻轻摇头：“难道，你大伯和我、我们不是真的在乎你吗？”宋归云笑了，又是那种略带讥诮的笑容：“您在乎我是因为我是大伯的侄子，大伯在乎我是因为我是他弟弟的儿子、是宋家的人，其实你们都不喜欢我的性格。但是他见到我的时候，我只是一个受了伤的、坏脾气的陌生人，连童儿都不喜欢我，只有他……那样关心我，愿意毫无保留地接受我。”“那么，”徐如雨顿了一下才问，“你没有告诉他你的身份？为什么？”宋归云转回头望着他，苍白的脸上写明了忧伤：“我不喜欢自己的身份。徐叔，我想过一种全然不同的生活，所以……”

　　他还没有说出“所以”怎么样，床上的白雪飞忽然轻轻□□了一声，含混不清地吐出了几个字：“走……不……海秋……我……”除了那个名字，根本不成语句。徐如雨连忙转身去摸他的脉息，道：“没事，他只是……”却被宋归云的表情震住了：宋归云的脸似乎在瞬间被变成了一张面具，没有一丝血色、也没有一丝生气，连眼珠都定住不动。徐如雨上前试着碰了碰他的肩膀，见他毫无反应，不由加大了力度，边道：“归云，归云！你怎么了？”宋归云忽然一把抓住他的手腕，脸上也瞬间恢复了表情，而且是惊慌、疑虑、狂喜、悲伤……百味杂陈，以至于有些扭曲。他急切地问：“他说什么？您听见他说话了吗？他说什么？是他说的吗？”徐如雨的手都被他握痛了，道：“冷静点！他说，他只说了一个名……”徐如雨忽然有些明白了，“那是你……”还没说完，宋归云又是一声惊呼，扑到了床边。

　　徐如雨跟上去，见白雪飞已经睁开了眼睛，只是目光有些呆滞、又有些迷惘。徐如雨明白昏迷初醒的人大多如此，只是对白雪飞的眼睛有些不寻常的感觉：几次看见他，印象最深的就是这双眼睛——像孩子一样黑白分明、纯净得令人吃惊，一个恶毒的人有如此纯净的眼睛是很奇怪的。过了一会儿，白雪飞的目光才落在床前的宋归云身上，残缺的嘴唇翕动了几下，却听不到声音。宋归云几乎跪在了床前，把脸凑到他的眼前，一字字地问：“你是谁？你认识我吗？”白雪飞望着他，眼中掠过一丝温柔，轻轻吐出两个字：“海……秋……”宋归云发出一声嘶哑的低吼，一下子瘫倒在床前。

　　徐如雨刚想拉他起来，白雪飞的眼神忽然变得充满了痛苦，呼吸也急促起来，连声音都大了一些，断续道：“不……我不是……不认识，让我……走，我不想见……回云楼……宋家的人……不要靠近我……”徐如雨一把扣住他的右腕，只觉脉息混乱，不由皱起眉头。瘫坐在床前的宋归云被这句话震懵了，抬头道：“你……说什么？”徐如雨刚道：“他在说胡话。”白雪飞却忽然十分清晰地道：“我不……认识你。离开……我。”宋归云怒吼一声，双手一下子掐住了白雪飞的脖子。徐如雨叫道：“归云！”挥手给了他一记耳光。宋归云这才明白自己在干什么，忙放开手，但白雪飞已经又昏过去了。宋归云转头望向徐如雨。徐如雨探了探白雪飞的鼻息，又察看一会儿脉象，道：“还好。”宋归云这才吐出一口气，两行泪一下子流了下来。徐如雨愣了一下：他极少看见归云落泪，何况看归云的神情，似乎连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竟流了泪。徐如雨也不想提醒他，故意轻描淡写地道：“怎么？他就是……”宋归云怒叫着打断了他的话：“不是！他不是！”一面猛地站了起来。徐如雨吓了一跳，道：“那么他叫的‘海秋’是……”宋归云道：“我怎么知道是谁？”马上又接了一句自相矛盾的话，“是个死人！”转身冲出门去。

　　外面的阳光很好，但宋归云一点也感觉不到。他一直冲到了后院角门才清醒过来，只觉得彻骨的寒冷。土地上还有依稀的痕迹，自己就是在这里把剑刺进了哥哥的胸口。“是我差点杀了他。他是因此恨我、不认我的吗？”他无力地滑跪在地上，头抵着门板，“可是，之前呢？之前哥哥也不认我了。为什么，这是为什么呀？为什么连他也不认我了？是我做错了什么吗？”宋归云决堤自己的心好痛，痛得他把头一直低到地上，嗅着阳光下尘土的气味，终于忍不住嚎啕大哭起来，哭得声嘶力竭。

　　远远的窗口，徐如雨看着他蜷缩成一个黑点的身影，又回头看看昏迷中不时轻微抽搐一下的白雪飞，心头也涌上一缕沉重的感觉：这究竟是缘还是孽，又要把这两个孩子带到什么样的境地呢？

　　有谁能知道？

　　终于凉快了。白雪飞觉得自己好像一直在火海里挣扎，却不知怎么忽然就到了彼岸。终于可以看清周围的一切了：远远的前方，有很多人影在晃动，似乎都很熟悉、很亲切，给他很舒服的感觉，让他忍不住想去追随他们。但背后似乎有另一个遥远的身影，孤零零地站在那里，让他有一种沉重的牵挂。他站在那里，不知该向哪里走。

　　不知过了多久，一个平和严肃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前面是什么？”白雪飞知道这声音属于谁，也想起了很多东西。他恭顺地答道：“是我的亲人。”“后面是什么？”“也是我的亲人。”“你要向哪里走？”白雪飞犹豫了：“我可以选择吗？”他问忽然出现在自己面前的老僧，但那老僧只以悲悯的目光望着他，一言不发。过了很久，白雪飞终于有了决定，他恋恋不舍地望向前方，道：“他们……快乐吗？”老僧开口了：“他们在一起。”白雪飞微笑了一下：“他们在一起，可以互相帮忙。所以我要回头，我要他也快乐。”他转身向那个孤单的身影走去，一边又忍不住问：“他们……会等我吗？”老僧不再回答，只轻轻摇着头，脸上的悲悯之色更浓，忽然抬手向他胸前推来……

　　白雪飞心头一悸，一下子睁开了眼，眼前是一片迷蒙的白雾，一只手轻轻擦拭着他额上的冷汗。白雪飞定了定神，才渐渐看清面前的一切，道：“宋……楼主。”他几乎听不到自己的声音，喉咙似乎干得冒了烟，全身酸软得提不起一丝力气，连一根手指都动不了。宋子缘从床头桌上端过一碗药汁，喂他喝下。这微苦清凉的东西流过咽喉，白雪飞觉得振作了很多，不由感激道：“谢谢。”徐如雨的身影也凑了过来，略带疲倦的脸上带着一丝满意的表情，道：“你认得我们了？”白雪飞先是一愣，随后目光又变得紧张起来：“我……做了……还是说了什么？”宋子缘安抚地按住他的肩头。徐如雨却道：“你发过高烧，一直在说胡话。”白雪飞紧张得几乎又眩晕起来：“说……什么……”宋子缘怜悯地看着他，道：“听不清，大部分都听不清。除了火、师父和不是我什么的。”白雪飞紧绷的肩头松弛了下去：这些都不是他最担心的。“只有……这些？”他的声音也几乎虚脱。宋子缘和徐如雨都点了点头，虽然他们都在骗他，但现在再令他紧张无疑是要他的命。

　　白雪飞无力地闭上眼睛，休息了一会儿。胸口仍不时传来火灼一般的裂痛，让他想起了最后的记忆：愤怒的海秋把剑刺入自己的身体，还有梦境中自己的选择。“宋……公子怎么样了？”他又张开眼睛，努力把话说得清楚一些，“不是他的错，是我……我伤害了……他，他应该……”宋子缘打断了他，简单地道：“他没事。”一面和徐如雨交换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眼色。白雪飞的精神远没有恢复到可以注意到这些细微之处，只能简单地满足于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又沉入昏昏欲睡的感觉中。宋子缘对他那张恐怖的面容已经没有太大的反感，怜悯地看了他一会儿，又转头用疑问的目光看看徐如雨。徐如雨点头，宋子缘轻轻站起身，走出了房间。

　　走进宋归云暂住的房间，宋子缘看见他正仰躺在床上，望着帐顶。这两天来，宋归云的态度更加颓唐，几乎总是一动不动地躺着，至少宋子缘看见他的时候他几乎总是如此。这次也是一样，宋归云甚至没有起身招呼他。宋子缘没有责怪他的意思，却忍不住又叹了口气，坐在旁边，过了一会儿才道：“他醒了。”宋归云的腿动了一下，又停住了，把脸转向里侧，冷冷道：“关我什么事？”宋子缘不知该怎么回答，只好道：“我只是来告诉你一声。”宋归云却忽然暴怒起来，翻身跳下床，向外推着宋子缘，一边大声道：“他和我有什么关系？你告诉我这些有什么用？为什么要告诉我？”

　　宋子缘被他推得一直退到了门口，宋归云的声音戛然而止，整个人也僵住了。宋子缘回过头去：这个房间和徐如雨照顾白雪飞的房间本就正对着，宋子缘出来时关了门，但不知为何此刻房门却是开着。宋归云推着宋子缘一打开这边的房门，便看见了对面房里的白雪飞。而白雪飞也正望着这边——虽然隔了一段距离，也看得出他正望着这边。宋归云就这样呆住了：他知道白雪飞真的清醒了，不再是他在夜里静听着他的呓语时那个神志不清的病人了。而他在清醒后听到的第一句是自己的抱怨，看到的第一眼是自己的愤怒。宋归云没想到会是这样，更不希望是这样。两人就这样隔着一段距离对视了很久，白雪飞有些支持不住地闭上了眼睛。宋归云向前迈了两步，似乎想过去看看，却又退了回来，轻轻关上了房门，把宋子缘也关在了外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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