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

　　徐如雨手不停歇，一把揭去了白雪飞脸上的蒙面巾。宋子缘不由倒吸了一口冷气，宋归云则惊呼了一声：白雪飞的脸上、颈上满是烧伤的疤痕，连鼻子和嘴唇都扭曲残缺，十分恐怖。整张脸只有双眼周围还算完好，其余部分几乎难以称为“人形”。白雪飞见蒙面巾已被揭开，无奈地闭上眼睛，一任嘴角的鲜血淌过脸上的伤疤，一直流到枕上。从宋归云惊讶、畏缩的表情，他相信自己绝不会被认出来了。宋归云的讽刺和怨恨的言语虽然令他心如刀绞，但他没有一丝恼意，只是担心归云会发现身边的童儿。恍惚间，他听见徐如雨略带怒气的吩咐：“归云，这里没有你的事，你出去吧。”随后是宋归云的冷哼和离去的脚步声。他已无力去想徐如雨是真生了气还是借题发挥支走归云，只觉得心头一松，一股腥气涌上喉头，又昏了过去。

　　醒来的时候，白雪飞发现自己躺在一个陌生的房间里，周围充满了浓烈的药味，一个人背对着自己坐在一张桌旁摆弄着什么。白雪飞坐起身，见自己的左臂已被绑上了白布，痛苦也减轻了许多。房中那人闻声起身回头，正是徐如雨。白雪飞定了定神，才想起他的名字，问道：“徐……先生，童儿呢？”徐如雨按住他的肩头，不让他起来，一边道：“葬了。”白雪飞身子又是一软：“什……什么？”徐如雨轻轻叹了口气：“你已经昏迷两天了。”白雪飞似乎没有听见他的话，呆了半晌，虚弱地道：“海……宋公子……怎么样了？”徐如雨道：“很伤心。”他努力辨认着白雪飞脸上难以看出的表情，忽然问：“你为什么这么关心归云？”白雪飞顿了一下，哑声道：“是我害了童儿。”“可是你怎么会知道归云只有童儿一个朋友？还有，是谁偷袭你？童儿又为什么会舍命救你？”白雪飞垂下头去不敢看他，慢慢道：“我……不知道。”徐如雨双眉一挑，似乎还有话要说，却忍住了，转口道：“我去看看药，你等一会儿。”转身走开了。

　　白雪飞一直等到听见关门的声音才抬起头，他扭曲狰狞的面颊上的泪痕已经干了，他不能再流泪，至少在这里、在这些人面前不能。他下了床，四处看了看：自己的衣服还算整齐，左臂也可以掩藏在衣袖里，虽然没有蒙面巾，但出去后可以找一块手帕暂代。他要离开回云楼，永远离开这个地方，再也不接近这里。也许只有这样，才能保证他关心的最后一个人的安全。

　　他并不熟悉徐如雨这里的环境，但还是顺利地找到了角门。徐如雨的后院中有很多植物，白雪飞不知道它们是不是都是药材，也无心关注，他只想快点逃离。不过，他的手还没摸到角门的门闩，身后就传来一个冷冷的声音：“去哪里？”白雪飞全身一震，这个声音听起来有点陌生——因为海秋从未用这种语气对他说过话，生气时也没有——但绝对不会是别人。他站住了，却不敢回头，随着身后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他几乎贴到了角门的门板上。

　　脚步声停在几步外，宋归云却没有再说话。白雪飞等了半天，终于忍不住先开口了：“对不起，让我走吧。”他只是说话，仍然不敢回头。宋归云似乎没有听清，追问了一句：“你说什么？”白雪飞咳了一声，提高一些音量，道：“对不起……”但还没有说完，就被宋归云打断了：“对不起？是我对不起你吧？”宋归云的声音有些尖利，像连珠炮一样掷了过来，“白雪飞！”他憎厌地叫出这个名字，“我到底和你有什么仇，你要一次一次地妨碍我？你有什么理由让童儿牺牲自己的性命去救你？你连替他提鞋都不配！还是，就是你杀了童儿？”白雪飞被他的斥责“砸”得一阵晕眩，却根本不想反驳，直到听到最后一句话。他可以忍受一切指责，却不能让归云误解。“我没有。”他转过身来，惊讶地发现一柄剑正指着自己的胸口——之前是后心的位置。他停了一下，心情反而坦然了，又重复了一遍：“我没有。”

　　宋归云穿着一身黑衣，这让他看起来更加瘦削，脸色也更加苍白。一看见白雪飞那张不成人形的脸，他又忍不住露出了厌恶的神色，略微偏开了目光，手中的剑却又向前递了一分。白雪飞后退半步，后背已经靠上了角门，而剑尖也碰到了他的衣服。他的眼里没有惊惶，只有关切和不舍。宋归云收回目光，勉强自己盯住他的脸，问道：“是谁杀了童儿？”白雪飞慢慢摇了摇头：“我不知道。”他是真的不知道。宋归云并不满意他的回答，手上微一用力，道：“你不知道谁要杀你？”白雪飞似乎不在意胸前的微痛，没有低头看一眼，只道：“有理由杀我的人太多了。”说出这句话，他的目光忽然闪烁了一下，有什么模糊的念头在心中掠过，却抓不住了。宋归云也不容他细想，又问出了第三个问题：“童儿为什么救你？”白雪飞无法回答这个问题，只能选择沉默。宋归云又靠近了一点：“回答我。”白雪飞痛得微微挺了挺身，血已经从剑尖处渗了出来，但他只说了一句奇怪的话：“你的手腕没事了吗？”宋归云愣了一愣，才明白他在说什么。但这并不能平息他的愤怒，反而使他更加恼火：“你为什么要出现？如果不是你，我怎么会见不到哥哥？童儿又怎么会死？”白雪飞静静地望着他，残缺的唇上竟露出了一个扭曲的笑容：“对不起。也许，我真的是个不祥之人。”宋归云看着他的眼睛，忽然有些恍惚：这种眼神似乎很熟悉，这么平和、这么温柔……

　　后面忽然传来一声惊呼：“归云！你在干什么？”宋归云回过头去，徐如雨正惊讶地盯着他们，一边跑了过来：“快放手！”宋归云并不在乎他的到来，也没有放松手中的剑，道：“我要替童儿报仇。”徐如雨已经来到了他们面前，却不敢出手夺剑：他擅长的只是医术，武功还不及宋归云；一旦宋归云发怒，很容易就能杀死白雪飞。所以他只能劝归云自己放弃，道：“不是他杀了童儿。”宋归云古怪地一笑：“可是是他害的，不是吗？”他又转头看了一眼被自己逼住的白雪飞，怒意又渐渐升起：“我受够了！老天爷，你一直在捉弄我，夺走我的一切。现在我要报仇，从这个人开始！”手腕一抖，向前刺去。徐如雨扑过去抓住他的手，急得声音都变了：“这个人是童儿救的！”宋归云怔住了，徐如雨趁机拉开他的手，但剑已经深深地刺进了白雪飞的胸口。奇怪的是，白雪飞甚至没有抬手阻挡一下。徐如雨试图去看一下他的伤口，几乎被钉在了门上的白雪飞忽然挣扎着吐出两句含混不清的话：“小心他……手腕，照顾好……他。”徐如雨和宋归云一下子全愣了，眼看着他顺着门板滑倒在地，才想起来扶他。

　　这次的救治很麻烦，伤口很深，但幸亏宋归云一开始指的是他的后心，他转过身后剑刺的位置就变成了右胸，否则只怕他已经死了。徐如雨解开他的衣服时，又吸了一口凉气：白雪飞的身上也有明显的烧伤疤痕，虽然不如脸上那么恐怖，也非常令人侧目。一旁的宋子缘和宋归云也吃了一惊。宋子缘道：“听说当年他火烧师门，看来是把自己也烧在里面了。”正在忙碌的徐如雨忽然“咦”了一声：“不可能。这些伤疤是新的，留下不到一年。而且他的火伤伤毒也还没散尽，应该是这一年内受的伤。”宋子缘也觉得奇怪，还没再说什么，手臂忽然被宋归云握住了。宋子缘略带责备和无奈地看了一眼宋归云，问：“怎么了？”宋归云没有注意他的目光，只紧盯着昏迷不醒的白雪飞，道：“徐叔，您说他是什么时候受的伤？”徐如雨没有看他：“肯定是一年内、半年以上，具体就说不准了。”宋归云一步跨到床边，徐如雨以为他还要动手，连忙抬手阻拦，宋子缘也从身后拉住他。但宋归云只是呆看着面前这个伤痕累累的身体，梦呓般地道：“你听见他的话了对吗？他为什么要说那些话？”宋子缘不明白他的话，徐如雨却停了一下正在调制药膏的手：“是啊，他为什么那么关心你？只有问他自己了。”他又看了一眼白雪飞的伤口，“希望还有机会问他。”

　　处置完白雪飞的伤口已经是傍晚了。徐如雨替他盖上薄被，道：“如果他能挺过今夜，应该可以活下来。”宋子缘看看仍昏迷着的白雪飞，又看看宋归云，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说实话，他不能责备归云，因为白雪飞差不多是个武林中人人得以诛之的恶徒；但同时，他又非常清楚归云杀白雪飞绝不是为了什么伸张正义。迟疑了一下，他还是开口了：“归云，答应大伯，不要再伤害他，至少在回云楼里不要动手，他总算是……客人。归鸿那里我也会吩咐他，好吗？”宋归云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仍紧盯着白雪飞，似乎要穿透他满脸的疤痕。宋子缘还想说什么，徐如雨悄悄碰了碰他，向门外使了个眼色。

　　两人走到院中静处，徐如雨道：“你觉不觉得白雪飞有些奇怪？”宋子缘想了想，点头道：“是有些，他举止言辞都彬彬有礼，不像传闻中那么悖伦荒淫。”徐如雨道：“我不是指这个。我是说童儿对他的态度和他对归云的态度。童儿身上的刀伤我看过，劲道很大，速度也应该很快。童儿不会武功，能以身挡刀要么就是白雪飞用他做挡箭牌，要么就是白雪飞是他十分关心关切的人。”宋子缘回想起在庄外路上碰到白雪飞的情形，道：“他……不像在说谎。”徐如雨道：“我也觉得不像。他当时的脉象是惊痛交加，以致心力交瘁到虚脱的地步，这个装是装不出来的。”

　　两人都沉默了一会儿，宋子缘道：“你是说，童儿和他早就认识？”“而且感情很深。”徐如雨补充道，“还有，归云刺伤他的时候，你知道他说什么？他说要我小心归云腕上的伤，照顾好归云。那可能是他最后的一句话，一辈子最后一句。如果是我们，临死时会说什么？”宋子缘思忖道：“我会想到……我女儿和……归云。”“我会想到我的医书。”徐如雨道，“也许每个人临死时惦记的都是自己最关心的人、或者东西。他……”“关心的是归云？”宋子缘接了下去，又似乎难以相信自己说出的话，“怎么可能？他们以前……”他忽然完全明白了徐如雨的猜测，“你认为他就是归云在外面认识的那个人？童儿所说的‘公子’？不可能！归云怎么会和他交往？”徐如雨要冷静得多，道：“你别忘了，归云认识的那个人叫风云烟，不是白雪飞。我们也从来没有见过白雪飞。”

　　宋子缘不说话了，他的心情和周围的暮色一样，变得越来越沉重。他知道，徐如雨的猜测极有可能是对的，甚至是这几天来发生的一切的唯一合理的解释。但越是这样，他越是忧心：白雪飞为什么要接近归云？是别有用心还是因缘际会？如果是别有用心，他的失踪是不是也是有意安排的？他为什么要折磨归云？可是，真会有人为了折磨别人把自己烧得面目全非吗？他不怕弄假成真害死自己吗？为什么他现在又要恢复本来的身份？他用了什么办法让归云和童儿都对他死心塌地、如痴如狂呢？宋子缘真是越想越不明白，只好转而去考虑另一个可能：这一切都是自然发生的，没有人安排。在这个假设下最大的问题就是——白雪飞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自从见到他以来，他的言行举止无不令人怀疑他到底是不是白雪飞。但谁会冒充一个恶名昭彰、无利可图的人呢？总不至于是想体会一下过街老鼠的感觉吧？宋子缘还是想不通，想要问问徐如雨的意见，一抬头，才发现徐如雨不知什么时候早就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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