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

　　奇怪的是，最先发现童儿不在的居然是宋归鸿，也许是因为他刚刚回到回云楼吧。不过，他谨慎的性格使他并没有当着宋归云的面问这个问题，也没用去问自己的父亲——他知道父亲一定会让自己直接去问归云——而是向大伯去打听。宋子缘起初并没有在意，只道：“他说去城里走走。”宋归鸿笑了：“他是该出去走走了。他还是个孩子呢，被云弟关在屋子里，亏他忍得住。”说罢也就告辞回房了。宋子缘却越想越觉得不对劲起来：童儿不是本地人，也不认识回云楼以外的任何人，他不应该、以前也从来没有自己去过城里，除了随徐如雨去城里买药。如果他只是贪玩或者散心，回云楼就足够他消遣了。最重要的是，从他说要出去开始算，已经过去半日了，他没有回来吃午饭。宋子缘想了又想，没有告诉任何人，自己出去找童儿了。

　　走在路上，他的思绪不自觉地又飞到了归云身上：自从把楼主的位置交给了三弟子幽，他几乎就没有什么需要操心的事了——除了归云。眼看归云对家族的一切毫无兴趣，他也放弃了勉强归云的打算，答应他可以离开回云楼过自己的生活。没想到归云很快就回来了：他要去找的人、那个他带回来的童儿的主人、他叫做“哥哥”的风云烟竟在他回家的一段时间内被害身亡了，连房子都被烧成了废墟。归云几乎是在疯狂的状态下回到回云楼的，徐如雨费尽心思才把他由时而狂躁、时而悲痛、时而又忧郁消沉的发作中挽救出来。刚刚松了口气，他又在中秋之夜跑出去自戕。宋子缘一直没有机会问他为什么要这样做，为什么所有的亲人对他来说比不上一个只相识几天的陌生人？那个风云烟为他做过什么？还是自己这些亲人忽略了他什么？每次看见归云在发作时苦苦追问着“哥哥，你为什么不理我”或者哀求“哥哥，你来看看我”，宋子缘都会觉得内疚：这个冷漠的孩子为什么把感情都交付给了别人？是不是因为从没有一个家人值得他如此信赖？正是为了照顾归云，宋子缘决定把楼主之位交给了三弟，日后再由三弟传给二弟的儿子归鸿——这样自己可以有更多的时间与归云相处，希望这样可以让归云感觉好一些。“也许我们真的亏欠这孩子太多了，但愿还可以挽回。”宋子缘想，一边叹了口气。

　　这一段路并不是官道，只通往回云楼，所以行人一向不多。宋子缘很远就注意到了路旁林间那个跌跌撞撞的人影：那绝对不是童儿，不过像是迷了路或者喝醉了酒。宋子缘向林中走过去，想问问他是不是要去回云楼，如果不是，最好马上回头。但一走近那个人影，宋子缘就惊呆了：那人竟是送归云回来的白雪飞，而这次他怀里像上次抱归云一样横抱着的竟是童儿，更可怕的是两人身上都是鲜血淋漓。宋子缘招呼了一声，不是叫白雪飞，而是叫童儿。白雪飞应声转过头来，却似乎并没有认出他，反射般地将童儿又抱紧了些，带着戒意望着他。宋子缘没有在意他的态度，抢上两步去看童儿。一看之下，他的心彻底沉了下去，不由握住了白雪飞的手臂，问道：“怎么会这样？是谁伤了他？”白雪飞努力看着他，好像终于认出了他，这才放松了身体，道：“是我……”他的话还没说完，宋子缘已经忍不住手上一紧：“什么？”白雪飞的臂骨“咔”的一声轻响，人也痛哼一声，委顿下去。宋子缘这才醒悟过来，忙放开手，扶住从白雪飞手中滑落下来的童儿的身体。白雪飞滑跪在地，抱住自己的左臂，头一直埋到臂弯中，牙关咬得咯吱作响。宋子缘见他这样，深悔自己失手：如果他杀了童儿，绝不会是现在的情况。

　　宋子缘冷静了一下，把童儿放好，走过去扶起白雪飞，道：“对不起，你怎么样？”就这一会儿工夫，他发现白雪飞背心的衣服已经汗透了。白雪飞摇了摇头，靠在一棵树上，双眼紧闭，脸上的蒙面巾簌簌发抖，右手仍扶着左臂，半晌才喘出一口粗气，嘶哑着嗓子道：“有人……偷袭，童儿……救了……我……”一面说，一面又向下瘫软下去。宋子缘来不及细问是谁偷袭、不会武功的童儿又怎么会救了他，只来得及一把扯住他不断下坠的身体，大声问：“你没事吧？”白雪飞睁开眼睛，似乎振作了一些，勉强站直，靠着背后的树干道：“没事。不是您……是我自己的……病。我想把童儿送回……回云楼，可是，我不知道该怎么向……宋公子交代。是我害死了童儿，我该怎么……”他的目光又迷糊了起来，右手抬起徒劳地挥了两下，似乎想赶走什么幻象。宋子缘迅速做出了决定，抬手按在他右肩上，道：“你能走吗？”白雪飞茫然地看了他一眼，没有回答。宋子缘指了指童儿的尸体：“我不能同时带你们两个走。如果你能走，跟我到回云楼去，有什么事随后再说，你现在……需要休息。如果不能，我派人来接你。”白雪飞立刻道：“我能。”但随即又犹豫了，“可是，我……不敢，他……宋公子……该怎么……承受这个？”宋子缘愣了一下，这个白雪飞和自己听说、设想出的那个恶徒太不一样。不过现在不是考虑这个问题的时候，所以他只简单地道：“先回去再说。”抱起童儿的尸体向回去的方向走去。白雪飞有些踉跄地跟在后面，眼睛紧盯着童儿的身体。

　　宋子缘没有把白雪飞和童儿带到徐如雨的住处，因为归云正在那里。他把他们安置在自己的卧室，又亲自去找了个借口把徐如雨叫了过来，在路上简单告诉了他发生的事情。徐如雨也为如何告诉宋归云童儿的事烦恼，但进门后，他却只扫了一眼床上躺着的童儿的尸体，径直走到了呆坐在床边的白雪飞身边，伸手去拉他的左腕。白雪飞直盯着童儿，似乎根本没注意到他们回来。直到徐如雨的手碰到了他的手腕，他才失声“啊”了出来，身子又弯了下去。徐如雨吓了一跳，但手指还是迅速而轻快地顺着他的手臂摸了上去，随后轻轻叹了口气。

　　宋子缘咳了一声，道：“如雨，是我失手，我太吃惊了。”徐如雨点了一下头，扶住白雪飞的肩，道：“躺下。”白雪飞抬头道：“我没事。童儿……”徐如雨打断了他的话：“童儿已经死了。你如果再不听我的话，你就要去陪他或者再也不能陪他了。”宋子缘知道徐如雨平时虽然和善，做大夫的时候却脾气极坏，也不敢做声。白雪飞愣了一会儿，才像明白了徐如雨的话，顺从地说了声“对不起”，站起身准备走到床边。不过刚一迈步，身子就忽然瘫倒下去。徐如雨早有准备，伸手接住了他，和宋子缘一起将他扶到了床上，躺在童儿的旁边。

　　宋子缘见徐如雨为白雪飞把脉，在一旁问道：“他……晕了？”徐如雨摇摇头：“只是虚脱。他的心脉太弱，受的刺激又太深了，我要……替他施针。还有，他的臂骨被你捏裂了，要固定好。你看着他，我去取针和药。”宋子缘点头，看他往门外走，又嘱咐了一句：“先别告诉归云。”徐如雨一边答应一边打开外间房门，紧接着便听见他的一声惊呼：“归云？”还有宋归云冷冷的声音：“什么事别告诉我？”宋子缘大吃一惊，情急之下，掀起一床被子将童儿的尸体盖住。一转头，却发现旁边的白雪飞眼睛睁得奇大，惊惶之色几乎溢了出来，只是既不能动也说不出话。宋子缘不明白他为什么有这种表情，也来不及管他，连忙回身迎住了和徐如雨一起走了进来的宋归云，不让他走近床边。

　　宋归云似乎也无意近前，隔着宋子缘瞟了一眼床上的白雪飞，皱眉道：“他是谁？”宋子缘愣了一愣，才想起他没见过白雪飞，忙道：“是……白雪飞。”他只盼望宋归云不发现童儿的事，别的也不在意了。宋归云一听这个名字，冷漠的脸上也露出半是好奇、半是厌恶的表情，又道：“他受伤了？”不等宋子缘回答，又转向徐如雨：“您要救他？”徐如雨似乎并不欣赏他这种讽刺的语气，只点了一下头。宋归云又看了看白雪飞，冷笑起来：“他这种人为什么还活着？您为什么要救他？这好像不是回云楼的风格。”宋子缘忙打断他的话：“归云，他……他毕竟救过你……”宋归云笑得更厉害了：“他以为我应该感谢他？正因为这个，他才更应该早就死了！”徐如雨忽然道：“住口！”一步迈到床前，骈指连点白雪飞胸前几处穴道。宋子缘回过头，才发现白雪飞的蒙面巾上已经洇出了鲜红的血迹，但他的目光却一直盯着宋归云，刚刚惊惶的神情变成了异样的平静，两只眼睛简直就像是两潭无波的古井，纯净得令人吃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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