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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孤*******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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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章


      无论如何,童儿绝不相信公子会是别人口中那个恶人。和公子在一起生活了三年,他了解公子是个善良得连一只老鼠都不会杀死的人。应该只是重名,或者,是公子冒用了这个名字来掩饰自己的身份。可是天下那么多名字,用哪一个不好,何必用这个?还是公子故意用了这样一个一听就让人厌恶的名字,这样别人才不会想接近他?童儿怎么也想不明白。直到找借口跑到城里的云升客栈,他才忽然想通了:何必这么胡思乱想,直接问公子不就行了。

      客栈里的院子比屋子也大不了多少,不过是多了层门户而已。童儿平定了一下自己狂喜的心跳,才敲起门来。来开门的果然是白雪飞,白天看来,他额上遮不住的疤痕更加刺目。童儿一肚子的话都说不出来,只默默跟在他后面进了屋子。白雪飞让他坐下,他却一动不动地站在白雪飞身边,半晌才道:“公子,让我看看您。”白雪飞眼中露出一丝笑意,拉他坐在自己身旁,伸出一只手道:“你会怕的,我不再是你从前的公子了。”童儿低下头,见白雪飞手上一块块黑红的伤疤微微凸起,手指也弯曲僵硬,连指甲都变了形,心头一颤,抓过他另一只手,也是一样,不由霍地抬头,伸手就去扯他的蒙面巾。白雪飞向后一仰,抬手隔开他的手,道:“住手!”童儿睁大眼睛,似乎要看穿那块白巾,一边道:“不管您变成什么样子,都是我的公子。您认为我、还有少爷真的会在乎您的相貌吗?”白雪飞轻轻摇头道:“我知道你们不会。不过既然不在乎,何必一定要看呢?”童儿想想也对,问道:“那公子为什么要躲着我们?”

      白雪飞忽然站了起来,从童儿身边退开几步,转身去看窗外。童儿惶恐地跟在他身后,怯怯地问:“公子,我说错什么话了吗?”白雪飞没有回身,只摇了摇头。半晌道:“不问可以吗?”童儿望着他的背影:“当然可以,只要您回来,少爷很想您。”白雪飞又沉默了半天,开口道:“你帮我照顾他。”童儿道:“我帮不了您。”他的声音又渐渐大起来,“您送少爷回来时,自己看见了他干了什么。以前我担心他会病死,现在我怕一时疏忽,少爷就会去自杀。他想见您,想追到阴间去见您,我拦不住他。”白雪飞双手扶在桌子上,桌腿“嗒嗒”轻响,他却一声不出。直到平静下来,才道:“时间长了,他会习惯。”童儿问道:“这话您自己信吗?”白雪飞无言以对。宋归云倚在庙宇供桌下喃喃自语,一任腕上鲜血流淌、脸上却带着微笑的样子又出现在他面前——如果不是自己正好赶到,他真的会就这么死去。一念及此,白雪飞的胸口如受重击,痛得喘不过气,不由躬下身去。

      童儿站在他的后面,看不见他的神情,见他不说话,越发觉得委屈,不明白公子为什么这么吞吞吐吐、躲躲藏藏。一时间,他忽然想起宋归云有时说的“他还会在乎我们吗”之类的气话,那时候觉得生离死别是无可奈何的事,如今知道公子未死,难免也有些不平,又追问道:“公子,您到底有什么顾忌?现在您回来了,您、少爷我们三个还是可以生活在一起的。虽然原来的房子没了,我们可以再找呀,有什么难的?”见白雪飞还是不回答,心里着急,冲口道:“难道……您真是那个白雪飞?”

      白雪飞又是一震,终于转过身来。说实在的,他还真没考虑到这个问题,倒是童儿提醒了他。白雪飞望望童儿,问道:“你听谁讲的?”他既希望不是宋归云,给自己留下一丝余地;又希望干脆就是宋归云,也好断了自己的痴念。童儿也觉得有点不对劲,但他从未在公子面前说过谎,只得期期艾艾地答道:“少……少爷。”听到他的语气,白雪飞就明白了宋归云对“白雪飞”这个人的态度。他苦笑了两声,走回椅边坐下,道:“是。风云烟只是假名,我就是那个白雪飞。”童儿吃惊地张大了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但看公子的神色,应该不是假话。他盯着白雪飞,道:“您……他们说……”白雪飞接了下去:“说我杀害了自己的师父、师姐,还有……弟弟?”见童儿点头,他咬牙道:“这都是真的,我的确……杀了他们。”

      童儿“啊”了一声,后退两步,后背一下子撞到了桌上。从再见公子开始,他从没有觉得公子脸上的疤难看过。但此刻,他忽然觉得那些疤狰狞恐怖起来。白雪飞看出了他的恐惧,黯然转过身去,背对着他,道:“现在你明白了?你走吧,不要让海……宋公子连回忆都没有。就算帮我,最后一个忙。”等了半晌不见动静,他回过头,见童儿满脸泪痕,死盯着自己,故意冷淡地问:“你还有什么要问?”童儿哭着摇头,却道:“公子,我最后问您一件事。”白雪飞道:“你问。”童儿鼓起勇气,问道:“梦儿是谁?”白雪飞耳中“嗡”的一声,身子在椅上一晃,连忙抓住扶手,却说不出话来。童儿虽然看不见他的脸色,也发现不对,连忙凑到跟前扶住他的手臂,颤声道:“您怎么了?公子,您怎么了?”白雪飞闭上了眼睛,两行泪水却不受控制地流了下来。他不知道童儿怎么会知道这个名字,只希望是听宋归云提到,所以仍强撑道:“是……我弟弟,我亲手……杀了的,弟弟。”童儿又一次痛哭失声,迸出一声忍耐不住的痛呼:“可怜的公子!”

      他不是从宋归云那里听说的这个名字,而是听公子自己说的。那一次,公子夜里忽然生病,把他当成了梦儿,握着他的手说了很多伤心至极的话。看着公子痛苦的样子,他就知道这个叫梦儿的人一定是公子最惦念、最心爱的人,也是公子一切伤痛的根源。如果可能,他甘愿用自己的命把这个人换回公子身边。而这个人竟会是公子的弟弟,可见公子绝不会是灭绝了人性,才杀死他们。那一幕惨剧的背后,公子会有怎样的苦衷、又背负了多少骂名。就凭这一个名字,童儿已经完全相信了公子,不论他叫白雪飞还是风云烟、不管别人说他什么,他只相信自己三年来朝夕相处、一天一天积累起来的感情。

      白雪飞怎么也想不到他会是这种反应,反而愣住了,想去安慰他,又不想破坏自己好不容易拉开的距离。思忖了半晌,才道:“你走吧。”童儿哭得伏在他膝上,拼命摇头,道:“我不走,不离开您,您跟我回去吧。”白雪飞抬起他的脸,道:“我是白雪飞,是个、恶人。”童儿道:“您一定有苦衷的。”白雪飞先是一怔,随即苦笑起来:“这不是理由。回云楼是正派门户,我不能去。”“那少爷和我跟您走。”白雪飞见他又绕了回来,无可奈何,叹道:“归云也不会接受我!”

      童儿这才明白症结所在,但仍不肯放弃,道:“不会的,少爷那么想您。”白雪飞道:“他记得的是风云烟,不是我这个欺师灭祖的白雪飞,我不想他为难。”童儿道:“可是……”却不知“可是”些什么。白雪飞轻轻推开他,又一次催促道:“你回去吧,童儿。现在你知道我的苦衷,就让我走吧。你好好陪着归云,劝他不要再做傻事。”童儿咬着嘴唇,脸上渐渐露出一种坚决的表情,忽然道:“我去问少爷。如果他不跟您走,我自己跟您走。”说完转身就跑。白雪飞愣了一下,忙起身欲追,忽然双腿一软,又跌坐在椅上。

      童儿跑出客栈,一路埋头狂奔。他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公子是好人。不管为了什么,不相信公子的人,自己绝不会和他在一起,就算是少爷也不行。如果一定要在公子和少爷间做一个选择,他一定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公子。他一口气跑到城外通往回云楼的半路上,忽然听到身后传来公子急切的呼唤:“站住!童儿,你给我站住!”童儿站住脚,回头看去。只见白雪飞从后面追了上来,一把拉住他的手臂,还没说话,忽然按住胸口,弯下腰去。

      童儿已经感觉到公子绝不是只伤到手脸这么简单,而是似乎还有更严重的伤痛,连忙扶着他走到路旁的树荫下。白雪飞看了看,又向林中走了一段,才在一段树根上坐下。童儿小心翼翼地站在他的身边,看着他一袭白衣下显得有些单薄的肩头,想不出那上面承担了多少痛苦,也不明白他为什么要把这一切放在自己一个人的肩上。在这一刻的静默中,童儿忽然想到了一个以前没有留意到的问题:原来自己从未看见公子笑过。跟随公子的几年里,公子脸上经常是那种平静的、近似微笑的表情。但随着见识的增长,童儿知道那种表情叫做优雅、而不是快乐。公子的脸上,从来就没有过快乐的笑,只不过那时候自己没有注意。今后呢?童儿把目光偷偷瞟向了白雪飞脸上的蒙面巾:不管那下面掩盖的是一张变成什么样的面孔,至少有一点可以肯定——自己从来没有、也永远不会看见公子的笑容了。想到这里,童儿忍不住又抽泣出声来。

      白雪飞已经平静了下来,听见童儿发出的轻微的啜泣,他微微转过身,把童儿拉到自己跟前,依旧坐着,半仰头望向童儿,道:“童儿,你已经长大了,我们好好谈谈好不好?”童儿点了点头,也坐在树根上,用手轻轻攀着公子的手臂。白雪飞理了理自己的思绪,决定把能说的一切都告诉童儿,只有这样才可能说服他。白雪飞叹了口气,开口道:“其实,前夜我救了归云,真的只是巧合。我并不知道他是回云楼的公子,也不知道你们会在这里,也许这就是天意。”童儿问道:“那您是来做什么?”白雪飞顿了一下,道:“只是……路过。”见童儿没有留意自己的停顿,忙接了下去,“我原本是要去……无念寺。”童儿没听明白:“什么地方?”白雪飞望了望隐约可见的道路,似乎并无人迹。天色已近过午,不知童儿找了什么借口出来,归云又会不会找他。白雪飞决定长话短说,解释道:“是一座庙,很远。”“庙?”童儿觉得奇怪,公子似乎并不信佛,“您去那里做什么?拜佛?”

      白雪飞又停了一下,才道:“出家。”童儿以为自己听错了,盯着他追问:“什么?您说什么?”白雪飞叹了口气,重复道:“我去出家,做和尚。”童儿直跳起来:“为什么?!”不像在问,倒像是在吵架。白雪飞却并没有去拉他,反而转开了目光,望着地上的泥草,放淡语气,仿佛在说不相干的人事一般道:“这次我出事,是一位师傅救了我。他要我随他出家,说只有这样才能消解我身上的罪孽,安度余生。我愿意。”“我不愿意!”童儿从来没有用这么大的声音和这么凶的语气对任何人说过话,但此刻实在忍不住了,一边叫一边摇晃着白雪飞的肩膀,“您有什么罪孽?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什么不来找我、找少爷?您真的不要我们了吗?您还没有问过我们就要去出家,为什么?为什么!”白雪飞被他摇晃得前后晃动,却丝毫不做反抗,反闭上了双眼。待童儿不叫了,才道:“如果不出家,我会死。”童儿的手蓦地僵住了。白雪飞仍闭着眼,接道:“我年轻时误练魔功,引发宿疾。这次又身心俱伤,只有清心寡欲、皈依佛门才能苟延残喘。释师傅说我与佛有缘,出家后大有成就,但他也只敢许我五十年阳寿。如果不出家,也许连三十年也没有了。”直到说完,他才缓缓睁开眼睛,只见童儿面色灰败、目光僵直,似乎根本没听明白自己的话。不由又叹了口气,伸手把他揽在怀里,轻声道:“对不起,童儿,对不起。”

      童儿的身体僵硬着不动,良久,才听见他的问话:“公子,死……真的那么可怕吗?”白雪飞疲倦地把头靠在他一起一伏的胸口,道:“我不怕死。但我不能让归云再经历一次与我死别的打击,一次……已经太多了。”听释师傅说,他在昏迷中一直叫着海秋的名字,他是为了海秋才从鬼门关回来的。但活下来了,他却只能选择永远离开。只有他自己知道做出这个决定有多困难,可为什么上天还一定要他一再接受这种考验?真的是自己的罪孽招致的报应吗?童儿仍一动不动地站着,现在他是不敢动:虽然是公子搂着他,他却第一次感受到了公子的无助。一直以来,都是公子在照顾自己、照顾少爷,其实公子也是需要人关心、照顾的。但连一个了解他的人都没有,包括自己。永远都是他在为别人打算、设想……突然间,童儿看见了一个熟悉的人出现在林间,接着是一声呵斥、一道银光。童儿想也没想,猛地把公子向下按去。

      白雪飞说出这些心底的秘密,心痛得几乎麻木。顾不得童儿在自己眼中还只是个孩子,只想暂时休息一下,才有勇气面对未来的离别。正有些浑噩时,忽然恍惚听见一个有些耳熟的声音喝道:“放手!”还来不及反应,肩头一重,从树根上直跌到地上,几乎摔了个“狗抢屎”,随后又是一声惊呼。白雪飞知道有变,跃起后不及回头,先扶住了童儿。童儿一脸惊愕的表情,低头看着自己胸口上的飞刀,似乎不相信这会是真的。白雪飞转过头去,只见树枝动荡,人早已逃走。他也无心追赶,只抱住童儿连连呼唤,但见飞刀已近没柄,又不敢拔出,只运力点他胸口穴道,却仍止不住血流,不由痛彻心肺,连声音都立时嘶哑了。童儿被他一阵呼叫,仿佛才明白过来。不过他一明白,就明白了全部的情况,知道真的是自己救了公子,他满意地笑了出来,但只笑了一半,血便从口中流了出来。白雪飞惶恐地用手抹着他唇边的血渍,却越抹越多。他心里也知道面临的是什么,只是不愿承认,颤声道:“童儿,童儿你不要吓我。你答应我一声,你为什么这么傻?”童儿脸上仍带着笑容,他也想答应公子的呼唤,只是说不出话来,似乎那柄刀插的不是他的胸口,而是喉咙。他想嘱咐公子保重、想告诉公子是谁偷袭、更想问公子少爷怎么办,但他却没有说出一个字,一直到死。只是也一直没有闭上双眼。

      白雪飞跪在地上,一直呼唤着童儿,直到自己再也发不出一点声音。他的衣上、手上都沾满了童儿的血,越来越冷、越来越重的血,压得他动弹不得。在童儿死去的那一瞬,他也一头栽倒在地,昏迷过去,双臂却仍死死抱着童儿的身体不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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