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

　　月亮又升起来了。十六的月光一点都不比十五逊色，但大部分在中秋节熬了夜的人今晚都早早睡了，还会有谁注意它呢。只差了一天，命运就差了这么多，月亮也会觉得不公平吗？童儿躺在自己的小床上，一面留意着宋归云的动静，一面胡思乱想：那个叫白雪飞的人的背影真像公子啊，无论是坐是站、还是走路，简直一模一样，如果不看正面，真会以为是公子复生。可是，他竟然是那样一个大恶人，杀过那么多的人，而且都是自己的亲人，这样一个人，连长得像公子都是罪过。老天爷是怎么安排的呢：白雪飞这样的人都还活在世上，公子却……不过没有这个人，少爷昨夜一定会出事，自己还有什么脸去见公子？看来自己是不应该讨厌这个人的，何况他真的很像公子，连动作……童儿忽然一惊，白雪飞拉自己起来时的动作也和公子一模一样——自己和公子在一起时曾经淘气摔断了左臂，以后公子对面拉自己时放在左臂上的手就习惯性地不用力，只轻轻搭一下。为什么白雪飞的两只手也是一轻一重，难道会巧合到这种地步？童儿向大床望去，想问问白雪飞犯事失踪是什么时候的事，却发现宋归云已经睡着了，只好勉强忍耐下来。

　　这样一来，童儿更睡不着，只好又去看窗外的月光。目光一落到半掩的窗上，他又吓了一跳：窗纸上竟然映着一个人影，一动不动，仿佛是画在上面的。童儿张口欲叫，念头一转，又忍住了，只死死盯住那个影子。但那人影也毫无举动，只站在窗外。不知过了多久，大床上的宋归云忽然翻了个身，发出一声半是叹息、半是抽泣的呓语。童儿连忙转头去看，见他并无其他动静，才又把目光转回来。就在这一瞬，窗纸上的人影已经消失，原本半开的窗子却已被关上了。童儿望着关好的窗棂，抬手狠狠掐了一把自己的脸颊，随着一阵钝痛，他的泪水直流了下来。

　　那一瞬，他想到了很多，也明白了很多。他知道，自己什么都不必问了。

　　第二天，童儿到徐如雨处为宋归云取药时，徐如雨见他双眼红肿、眼圈发黑，心里大是怜惜，问道：“你一夜没睡？是不是归云又……”童儿连忙摇头：“少爷还好。我只是……不敢睡着，怕少爷又……跑出去。”徐如雨叹息一声，想了想道：“这也不是办法。这样吧，让归云到我这里住几日，我煎些安神定心的药帮他调理身体，不会让他有事的。”童儿正要推辞，忽然灵机一动，迟疑道：“只怕少爷……”徐如雨道：“放心，我去劝他。”童儿这才点头。

　　不过宋归云多半也是见童儿为自己担心太过，才答应了徐如雨。童儿也没有要求随去服侍，送走少爷，独自盘算了半晌，跳上床去，蒙头就睡。直到晚饭时才起来打点一切。

　　天刚一黑，童儿就照常铺好宋归云的床铺，放下帷帐，吹熄了灯火，和衣躺在自己床上，瞪着黑暗的窗纸逐渐被月光染白。他担心自己打瞌睡，还准备了一根缝衣针捏在手里，但一直等下去，他却连个哈欠都没有打。只是觉得时间过得好慢好慢，似乎一辈子也没有过这么漫长的夜，连小时候那些又冷又饿的夜晚都没有这么难熬。也许，只有那一年公子病了，自己在他的床前守候的那一夜和今晚差不多。只是那次自己还清楚等的只是天明，好去为公子求医；今夜，他却根本不知道自己等待的结果会怎么样。

　　夜渐渐深了，童儿的眼睛已经酸涩难耐，窗外终于有黑影晃动起来。童儿精神一振，屏息凝神盯住了那个人影。今夜他特意关好了所有窗子，眼见那个黑影在几扇窗间游移了几步，便静静站下，并不试探开窗，更加确信自己的判断。但对下一步行动，他却始终犹豫不决——不知这一步迈出去，等待自己的是惊喜、还是绝望。不知不觉，他的双手已经握成拳，右手中的钢针一下子刺进了手心。童儿不防，“呀”地叫了出来。声音一出，童儿不敢再拖延，一跃扑到空无一人的大床旁，一边侧耳听着外面的动静，一边故意惊叫起来：“少爷，少爷您怎么了？”他和宋归云住的院子本就在庄中角落，加之宋归云性情古怪，这院落白天都无人靠近，更别说晚上了。所以也不必担心惊动别人。

　　果然，他一叫出来，窗棂便“喀”的一响，似乎有人从外推窗。童儿合身钻进床帐，把床架摇得吱嘎作响，一边用针狠扎自己手背，借痛带着哭腔叫道：“少爷您不能这样啊！不行啊！救命——”他一喊“救命”，窗外人再也忍不住，推窗跃入，直奔到床前。刚一掀纱帐，童儿从床上直扑到他身上，双手紧紧抓住他的手臂，叫道：“公子！”

　　来人几乎被他扑了个踉跄，连退几步才站住脚，道：“你、你认错了。”借着他跃入的窗□□进来的月光，见他白衣蒙面，正是送宋归云回来的白雪飞。童儿死死抓着他不放，道：“没有，我没错，你就是公子。”白雪飞已发现床上无人，似乎吃了一惊，一面用力挣脱，一面压低声音道：“我是白雪飞。童儿，你家少爷呢？你不要胡闹，我不是……什么公子。”童儿哪里听他解释，八爪鱼一般步步紧逼，双手轮流，不管哪里乱抓一通，一边气喘嘘嘘地争辩：“我不管你叫什么，你就是公子。我不会错的，就是你！”白雪飞被他从床边一直逼得退到了墙边，再无可退，只好用手扣住他的双腕，把他推开一臂之外，沉声道：“我说了我不是！你的少爷呢？你为什么骗我？”

　　童儿挣了几下，脱不开他的钳制，又听见他微怒的语气，刚才的冲劲忽然消失得无影无踪，定定地看了他几眼，忽然“哇”地一声嚎啕大哭起来。白雪飞吓得一松手，童儿一下子跌坐在地上，哭道：“你说……我骗你！你竟然……说我……骗你……”白雪飞手足无措地看着他，半晌才蹲下身子，小心翼翼地拉起他来，柔声道：“别哭了，小心……别人听见。”童儿抬起涕泪纵横的脸，抽噎着叫道：“公……子。”白雪飞蹲着的身子微微一晃，靠住了背后的墙壁。良久才轻轻点了一下头，默认了这个称呼。童儿一头撞到他怀里，又痛哭起来。白雪飞轻轻搂住他的双肩，慢慢拍抚着。

　　过了很久，童儿的哭声已变成了抽泣，白雪飞才拉着他慢慢站起来。童儿也连忙擦了擦眼泪鼻涕，站好了身子。白雪飞轻咳了一声，道：“你怎么知道……是我？”童儿道：“我跟了您……三年，连背影都熟了。还有，昨夜您就在外面，除了您，还有谁会那么关心少爷？”白雪飞的目光又转向大床，问道：“他……不知道吧？你没告诉他吧？”童儿点点头：“我怕，猜错了。”白雪飞松了口气：“这就好。千万不要告诉他。”童儿又激动起来：“为什么？您明知道少爷为了您……为什么不告诉他？您真的不心疼吗？少爷多想您呐，他……”白雪飞抬手打断了他的话：“别说了，我都知道。”他的声音嘶哑得厉害，干咳了几声，才接下去道，“有些事，你不明白。”童儿看着他额头的伤疤，慢慢伸手去摸，边道：“是为了这个吗？没事的，他不会在乎的。”白雪飞偏头躲过，拦住了他的手：“不……不光是这个，我……一时说不清，你只要听话，以后我会告诉你。”童儿摸到他手上凹凸不平，也满是疤痕，心痛不已，又流下泪来，哭道：“公子，您……您受苦了。”白雪飞摸摸他的头发，道：“不要这样，他会疑心的。”童儿点头，仍抓着白雪飞的手不放，道：“您……您住在哪里？我要见您，我有好多事要告诉您。”白雪飞迟疑了一下。童儿又道：“您放心，我不告诉少爷。”白雪飞这才道：“云升客栈，西小院。让我走吧，天要亮了，不能让别人看见我。”童儿清醒了一点，想起宋子缘和徐如雨、包括宋归云听到“白雪飞”这个名字时的敌意，终于放开了手。白雪飞看了看他，叹了口气，从窗口跃了出去，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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