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

　　“怎么会是这样？怎么能这样？”童儿看着床上昏睡过去的少爷，欲哭无泪。昨天晚上，少爷跟着大老爷去参加中秋家宴时，自己还以为他终于愿意恢复正常的生活了。谁知宴席散后，他竟离家跑出去——自杀。看来，徐老爷虽然治好了少爷的身体，却打不开他的心结。“我也想公子啊。”童儿轻轻抚摸着少爷腕上包扎过的伤口，喃喃自语着，“可是我不能这么做，也不能让您这么做，因为公子让我替他看着您。要是公子看到您这样，他会难过的，您为什么不能为他想想呢？”他把头埋在了床边的被子上。

　　外间传来徐如雨沉缓的声音：“以归云的性子会用这种方法很奇怪的，这种方法……很慢的。”随后是大老爷宋子缘的叹息：“幸亏很慢，否则就来不及了。”童儿知道他们正在谈论少爷割脉的事情，不由抬头去听。只听一个有些低哑的声音道：“我发现宋公子时，他一直在……自言自语，像是在……和什么人说话。”童儿没有听过这个声音，想来就是送少爷回来的恩人。他想到刚才自己只顾跑进来看少爷，连对方的样子都没留意，更别说道谢，连忙起身走出门去。

　　外屋除了宋子缘和徐如雨外，在客位上还坐着一个白衣人，从童儿这里只能看见背影。但就是这个背影让童儿如遭雷殛，愣了一愣，才尖叫了一声：“公子！”直扑过去。那白衣人闻声转身，正来得及拉住他差点跌倒的身子，两人相对发呆：白衣人是莫名其妙；童儿却因为这人白巾蒙脸、不辨面目，露在外面的额上几块深色疤痕，并不是自己朝思暮想的公子，忙尴尬站好。宋子缘解围道：“这是归云的侍童。童儿，这位……公子就是你家少爷的救命恩人。真是疏忽，还未请教公子尊姓大名？”以他的阅历经验，不是被宋归云弄得焦头烂额，怎会连基本的礼貌都忘记了。童儿借机跪倒在地，道：“童儿代少爷谢大爷救命之恩。”却不肯再叫对方“公子”了。白衣人弯腰拉他起来，边道：“不敢当，快起来。”童儿被他拉起，似乎仍有些恍惚，盯着他的蒙面巾看了又看，忽然也问：“大爷贵姓？”白衣人显然颇为犹豫，迟疑半晌，才起身拱手，轻咳了一声，道：“在下，白雪飞。”

　　听到这个名字，童儿只是失望，宋子缘和徐如雨却大吃一惊，徐如雨更是脱口道：“你还……”他虽然把后面的话忍住了，但连童儿都听出了是“你还活着”之类的意思。一时间，房间里出现了令人尴尬的沉默。白雪飞又轻咳了一声，道：“既然宋公子无事，在下就告辞了。还望……宋楼主对公子多加留意，别让他再出意外。”说罢转身向外就走。宋子缘张了张嘴，竟未出言挽留。童儿也被这种气氛惊呆了，愣愣地看着他与自己擦身而过。就在那一瞬间，白雪飞忽然深深盯了他一眼。童儿一激灵，不由自主地追着他走了两步，却被他一句淡淡的“不送”阻住了脚步。

　　直到他的背影再也看不见了，童儿才回过头来。虽然明显看得出不愿让自己追问，童儿仍开口了：“大老爷，您……认识这位白……公子吗？”宋子缘断然摇头，停了一下，才道：“听说过而已。”童儿“哦”了一声，还想问些什么，却不知如何开口。正迟疑间，卧室传来窸窣的声音，三人相视一眼，童儿道：“少爷醒了。”转身跑进门去。只见宋归云已经坐了起来，靠在床头，像平日一样漠然地看着他们。童儿收住脚步，让过宋子缘和徐如雨，自己则静静站到床脚，低下了头。宋子缘也不知该说什么，正想问“你怎么样”，宋归云却抢先开口了：“你们在谈什么？是谁……找到我的？”宋子缘叹了口气，答道：“是一个叫……白雪飞的人送你回来的。”“白雪飞？”宋归云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哪个白雪飞？”宋子缘道：“似乎，应该是他。”宋归云唇边露出一丝讥诮的笑意：“看来，我真是命不该绝啊，连这样一个人都会‘正好’出现救了我，真是……笑话！”宋子缘无话可说，只好轻轻拍了拍他的肩头。宋归云皱了皱眉，道：“我想休息。伯父，您回去吧，我没事。”宋子缘看了一眼徐如雨，见他点头，便也点了点头：“好吧，你，好好休息。”和徐如雨一起向门外走去。童儿送他们出门，宋子缘忽然道：“童儿，昨天和今天的事，不要对任何人提了。”童儿连忙答应。

　　宋归云依旧坐在床头，他知道伯父的话其实是说给自己听的，想要自己放心，但他根本就不在乎：不在乎谁会说他疯狂、谁又会说他颓废，甚至也不在乎是谁救了自己。他在乎的只有一点：为什么还是不能见到哥哥？曾经有一刻，他曾经那么接近哥哥，他以为哥哥真的来接自己了，像那次在雪地里一样，他还和哥哥说了很多很多话……可是，为什么自己还是回来了？中秋，不是团圆的日子吗，为什么哥哥还是不肯和自己团聚？想到昨夜迷幻时来到自己身边的哥哥、想到那种温暖的感觉，宋归云几乎想扯掉腕上的包扎，让剩下的血全都流尽——是不是只有这样才能再见？那就这样好了，有什么大不了？他的右手刚刚伸向左腕，耳边忽然传来一声惊呼：“少爷！”宋归云一惊，抬起头来，看到的正是童儿惶急的面庞：“少爷，你干什么？”宋归云似乎也愣了愣，看看自己的手，才道：“我……想见他。”童儿气结道：“你……如果公子知道您这样，他会心疼的。”宋归云微微一笑：“他心疼了就会来看我吗？”童儿心里一酸，不知该如何回答。

　　宋归云看着他泫然欲泣的样子，心中反而涌起了一阵歉疚。如果说他还有什么放不下的心事，那就是童儿。他从来没想过童儿随自己回家是躲过一劫，他相信让童儿自己选择也一定是宁可留在公子身边同生共死，是自己让他失去了这个机会。随后的日子，也是童儿陪自己度过了一个个痛苦的日子，照顾着自己的衣食起居，仿佛代替了另一个人的责任。不到一年的时间，童儿似乎长大了很多、也成熟了很多。这正是令宋归云负疚的地方：让一个孩子承受了太多的东西。想到这里，宋归云终于放下了自己的冷漠伪装，柔声道：“对不起，童儿，对不起。”童儿眼中的泪终于流了下来，一边连连摇头，道：“只要少爷保重自己就好了。”宋归云抬手抹去他的泪痕，惨笑着低声道：“好？有什么好？他不在了，我们还有什么好？”童儿听了，心中忽然一动，脱口问道：“白雪飞到底是什么人？”

　　宋归云虽然惊异于他的问题，却不忍拒绝他，拉他坐在自己身边，道：“我也只是听说过他。他是宋归鸿的师伯的弟子，当年他暗恋师父的女儿、也就是他的师姐，因为求婚不遂，竟然弑师杀姐，连自己的亲弟弟都不放过，火焚师门，畏罪潜逃，就此失踪。谁知竟还活在世间。”说到后来，他还是忍不住露出厌恶之色。童儿听到这番话，吓得目瞪口呆，喃喃道：“不会……不会的，怎么会是这样？”宋归云奇道：“你说什么？你认识他？”童儿连忙否认：“不认识，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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