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

　　梦中，竟有母亲执手教自己写字、父亲教自己练拳的情景，还有梦儿趴在被窝里、哼哼唧唧要自己学猫叫狗叫鸡叫乃至蚊子叫，薇姊穿一身红衣走在盛开的红梅之中……风云烟一时沉浸在梦幻中，一时又很清楚自己是在做梦，做一些已有很久很久没有做过的梦，却无法从梦中醒来。就在这浮浮沉沉之中，他忽然听到了童儿尖利的叫声：“公子！海公子不见了！”

　　风云烟猛地一惊，从梦中直坐了起来，但却忘记了自己听到了什么，只觉得自己的心在怦怦狂跳。只得镇定了一下，才问：“你说什么？”童儿急得有些语无伦次：“海公子不见了！我进去他就不见了，没看见他出去，我一直在厨房煎药，药好了端进去时他就不见了。”风云烟皱了皱眉，跳下床冲出屋去。来不及躲闪的童儿被刮了个踉跄，差点摔倒，但也顾不得，连忙追了上去。

　　房门开着，床上的被褥也还打开着，只是已没有人了。风云烟在门口停了一瞬，才走到床边，伸手探了探：被子上还有一丝微弱的余温，沐海秋一定还没有走远。如果不是想到他的伤，风云烟真的无法决定要不要去追他，因为连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能、又会带给他什么。可现在……他深深吸了口气，对跟到门口的童儿道：“我去找他，你自己留在这里，准备些热水、稀饭，还有他的药，不要凉了。他走不远，我们随时可能回来。”童儿连连点头，道：“您……小心啊，公子。”风云烟笑笑：“我会。”

　　外面居然又下起了雪，纷纷扬扬的雪花扑到脸上，立刻就融化了，凉凉地贴在皮肤上。风云烟低头循着雪地上那一行新踏出的脚印追下去：这并不是出山的路。风云烟抹了一把脸上的水渍，放眼向前望去，却看不到人影。“难道他竟走得这么快了？”他思忖着，也加快了脚步。蓦地，他的目光落到了远处的雪地上，沐海秋那黑色的身影竟又躺在了雪地上，像自己初见他时一样。风云烟怔住了：他竟以这种方式来拒绝自己的帮助，而刻意回到当初吗？风云烟真想就此回头，就当自己从未在他的生命中出现。但是，这雪地实在是太冷了，自己决不能让他这样自暴自弃。风云烟放轻脚步，掩了过去。沐海秋似乎并未发现他的到来——他仰面躺着，两眼空茫地望着灰色的天空和旋转着落下来的雪花，他的身上、发上已经积了一层薄薄的雪，仿佛这白雪真的已将要把他埋葬。

　　风云烟在离他几步远的地方停住了脚步，在这里，他可以听见沐海秋正在喃喃地说着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你们都要这么对我？我做错了什么……”风云烟慢慢弯下腰去，蹲在他的面前，轻声道：“海秋……”沐海秋循声转过头来，睁得大大的眼睛里充满了哀伤，使得他更像是一个孩子：“求求你，求求你不要送我去那里，”他的声音也仿佛是孩子，“那里好冷、好寂寞，没有人理我、没有人和我说话，我好害怕呀。”风云烟的心又抽紧了，应声道：“好的，不去。我们哪里也不去。”一面试图把他扶起来。沐海秋苍白的脸上掠过一丝喜色：“真的？”随即却又想起来什么，惊恐地向后缩去，“不！你骗我！你们都在骗我！我不信，我不信！”他的声音因提高而变得有些嘶哑。风云烟一把抓住他的双肩：“海秋，是我！我不会骗你的，哥哥不会骗你！”

　　沐海秋愣了一下，滞涩的眸子忽然泛起了一抹光彩，望着风云烟微微一笑：“是……你？！”风云烟连连点头：“是我，是我。”他跪在雪地上，把沐海秋抱到自己膝上：“为什么要跑出来？好弟弟，为什么这么做？我很担心你。”“弟……弟？”沐海秋又笑了，轻轻摇了摇头，“我不是。”风云烟的手一颤：“你说什么？”沐海秋的声音很冷静：“我不是你弟弟，我不是……梦儿，你想把我当成他，可是，我永远不会……也不能变成他。”他的目光又飘开了，“其实，我好羡慕他……梦儿，你为什么要离开他？他是个，好哥哥……”风云烟被他的话震得心神恍惚，不知该如何回答。茫然间，只听见怀里的沐海秋含混不清地道：“哥，你为什么……还不来看看我？为什么不管我？哥，你心里……是不是只有……梦儿？他回来，你就……不要我了？”风云烟按住胸口，“唿”地吐了一口血在雪地上，俯下身把脸贴在沐海秋的脸上，沙哑着喉咙叫道：“海秋！你醒醒。海秋，你不用羡慕他，他、他再也不会……回来了！梦儿他、他已经死了……他再也不会回来……”

　　沐海秋觉得自己脸上被沾湿了一片，冰冰凉凉。他努力睁开眼睛，似乎是哥哥在叫自己，可是，他的脸好模糊，他的眼睛……湿漉漉的，他哭了吗？“不要……哭，哥。”他抬起手，想抹去风云烟满脸的泪痕，“不要……我再也、再也不惹你……伤心了。”风云烟咬了咬牙，抱起沐海秋，不管他还在说什么，回转身踉踉跄跄地奔回自己的住处。

　　雪终于停了，天也不再是灰色。童儿站在门外，看着似乎已好久没见过的蓝天：自从那个叫“海秋”的人来到这里，算算也不过四五天，却好像已经过了四五年一样。童儿还以为他带来的这场雪永远也不会停了，而他、也永远也不会走了。可是，今天天一晴，公子就出门去找余伯了。余伯是山外那个村子里唯一有马车的人，公子去找他，一定是要他送那个人走了。

　　肩上忽然被拍了一下，童儿吓了一跳，回头见正是一身黑衣的沐海秋，忙挤出一丝笑容：“海……海公子，您怎么出来了？外面很冷的，公子说过要您多休息。”他可不敢惹这个“怪物”，谁知道他会不会再闹一次不辞而别，害得公子再满山去找他。沐海秋斜眼看着他，摇头道：“啧，你笑得简直比哭还难看。”不等他回答，又道：“跟我进来，我有话问你。”说着转身先进门去了。童儿不知他要问什么，又不敢违拗；抬眼望去，也不见公子的踪迹，只好惴惴地跟了进去。

　　沐海秋在桌边坐下，打量了一会儿，才问：“喂，你叫什么名字？”童儿很不习惯这种语气，但还是顺从地答道：“童儿。”沐海秋道：“我知道你是童儿，我是问你的名字。”“名字？”童儿摇了摇头，“我没有名字。公子叫我童儿，我就叫童儿。”沐海秋又仔细看了看他：“你一直和他……你家公子在一起？有多久了？”童儿又摇了摇头：“不是，我是前年、前年夏天才遇到公子的。”他舔了一些嘴唇，“我以前是个、要饭的，公子给我饭吃，后来就叫我到这里来了。”沐海秋恍然大悟：“原来你也是他捡来的啊。”他忽然又想起件事，“那，你知不知道你家公子叫什么？”童儿的脸有些发红，只能又摇头。沐海秋笑道：“你们两个也真行，谁也不问谁的名字，就过了这么长时间。我告诉你，他叫风云烟，是刮风的风，可不是发疯的疯，你别弄错了。”童儿暗道：你才发疯呢。忍不住拉长了声音：“海公子……”沐海秋抬手指住他：“还有还有，你叫我什么？‘海’公子？我叫沐海秋，沐，会念吗？麻烦你叫我沐公子。”童儿被抢白得差点哭出来，撅着嘴应道：“是！沐公子。”沐海秋看着他的表情，忽然笑了，问道：“童儿，你是不是很讨厌我？”童儿差点应出“是”来，连忙咽了回去：“不是，当然不是。”沐海秋微微撇了一下嘴角：“不是才怪。你不说我也知道，讨厌我的人多了，我家里每个人都讨厌我，不过也没办法。”他忽然伸手捏了一下童儿的脸蛋，“你也一样。以后，你讨厌我的日子多着呢。”童儿偏头躲开，也弄不清他的意思，不知该怎么回答。正尴尬间，忽听外面传来辘辘的车轮声，不由喜出望外，忙道：“公子回来了。”也不管沐海秋，转身就跑了出去。

　　门外果然是余伯的马车，一脸胡子的余伯正忙着拴马。童儿欣喜之下，竟脱口问道：“余伯，公子又找你送人啊？”余伯刚要点头，忽见正要进门的风云烟回头扫了童儿一眼，不由怔了一怔，才道：“是啊，这回不是迷路的人了吧？”童儿也看见了公子责备的眼神，后悔不迭，蔫蔫地道：“不是。对了，余伯您进屋歇歇吧。”把余伯让到屋里坐下，倒上热水，就站在一边不做声了。余伯虽然觉得他今天老实得有点不对劲，也不好逗他问他。

　　两人静悄悄地呆了好半天，忽听风云烟在外面叫道：“童儿，你过来一下。”童儿连忙应了一声，循声跑到自己的房里。一进门，就看见公子正坐在自己的床头收拾衣物，不由愣住了，半晌才道：“公子，您……您要赶我走？”话里已经带了哭音。风云烟抬头看了看他，笑着摇摇头：“你这傻孩子，我赶你？我赶你就就有地方去了吗？说什么傻话，来。”边向他招招手。童儿不好意思地揉了揉鼻子，凑到风云烟跟前。风云烟揽住他的肩，柔声道：“童儿长大了，是个大人了对不对？”童儿点点头。风云烟又道：“那，我有件事交给你办，可以吗？”童儿又连连点头，连胸膛都拔高了不少。风云烟赞许地拍了拍他，道：“你也知道，你‘海公子’就要走了，可是他的伤还没完全好，他这个人又太……所以，我想让你跟他回去，好好照顾他。”

　　童儿开始还很高兴，听到最后就不干了：“跟他回去？还说不是赶……”风云烟“嘿”了一声，打断了他：“听我说完！海秋不过是回去交代一些事情，很快就会回来，你当然也跟他回来，除非你愿意留在他家。海秋说过，他家里是个很大的家族，也很有钱，你要是愿意，他会替你安排。”“不不不，我一定回来！”童儿把脖子扭得几乎要断了，才发觉自己岂不是已经答应了要去，只好道：“可是，我们都走了，您一个人……我怕您的病……”风云烟笑了：“我会照顾自己。你们走了，我正好好好休息几天。你也不是头一次看见我发病了，记着不要对海秋说。还有，余伯送你们到了之后就会回来陪我，大冬天的，他也是闲着，还可以赚点钱用。”童儿听他说得入情入理，只能点头。风云烟又道：“你一路上一定要照顾好海秋，不要惹他生气。我知道他脾气不大好，不过，他的人并不坏。而且，他也和我们一样，在这世上，也没什么……亲人了。我又不能陪他回去，我把他，交给你了。”童儿这才觉得“担子”不轻，面对着公子充满信任和期待的目光，又不能退缩，犹疑了一下，终于道：“您放心吧。公子，我一定会的。”

　　========================引章完=============================

　　唱彻阳关泪未干，
　　功名馀事且加餐。
　　浮天水送无穷树，
　　带雨云埋一半山。
　　今古恨，几千般。
　　只应离合是悲欢。
　　江头未是风波恶，
　　别有人间行路难。
　　——调寄《鹧鸪天》
　　宋 辛弃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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