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

　　好长的路啊，走不到头，也望不到头。自己为什么要在这路上走，又要走到哪里呢？沐海秋自己也不知道。他只知道自己很累很累，却又不能停下来，似乎背后有什么力量在推着自己、赶着自己，又像是前方有什么东西是自己必须要得到的。可是……这条路真的是太长了啊，自己会不会就这么在路上老了、死了，无声无息，没有人知道，也没有人关心。“我……帮帮我……”他轻轻呢喃着，不知该向谁要求。恍惚间，那条路已经消失不见了，自己仿佛置身于一座庙宇，又像是在家里的祠堂，一个声音问他：“你要什么？你还要什么？”似乎他已经索要过很多东西了一样。“我要什么？我要什么？”他拼命地想啊、想啊，却想不出自己想要什么。“我要……”他想得心都痛了，“……知道我是谁？！”他终于想到了，连忙问了出来，“告诉我，告诉我我是谁？”

　　“你是沐海秋。”那个声音回答，带着一丝讥讽的冷笑，“一个根本不存在的人。”他茫然了：“不存在？我不存在……”他讶异地抬起头，面前忽然出现了大伯父庄重严肃的面容：“不，你是宋归云，是宋家的传人。”未容他反应，那张脸又变成了二伯那充满蔑视的样子：“你？你是个杂种！”一张模糊不清的女人的脸上却有着清晰无比的笑容：“你是奇儿，我的奇儿。”一张……沐海秋迷乱了，他用力挥着双手，想赶走这些飞来飞去的脸孔：“骗我！你们都在骗我！为什么？为什么要这么对我？我到底是谁？！”

　　一阵清凉的感觉忽然驱散了那些旋舞的面具，仿佛是庙堂上的神像用一种十分柔和的语调告诉他：“你是沐海秋，是我的弟弟，我的亲弟弟。”沐海秋立刻平静了，就算所有的人都会骗他，但神不会，神对他说他是沐海秋，是“他”的……他忽然又有些自惭：“我……能是你的……弟弟吗？他们说……说我是……”“为什么要管他们怎么说呢？我说你是，你就是。”神的声音如此坚定，“忘了他们吧，这是我们的家，和他们没有任何关系。”沐海秋这才放下心来，点了点头，轻轻地、梦呓一般叫出一声：“哥——哥。”

　　“哥——哥。”风云烟的眼前闪过一道炫目的金光，随即又变成无边的黑暗。面前这苍白的双唇间吐出的微弱的呼唤比任何打击更令他震撼。“哥哥。”是谁在召唤自己？是梦儿吗？他好像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叫过自己了。梦儿，你在哪里？为什么我看不见你？梦儿，你好吗？为什么你不回答我？梦儿，你原谅我吗？你原谅哥哥吗？你……一阵猛烈的摇撼惊醒了他，耳边传来童儿的声音：“公子，公子！您怎么了？”叫声中充满了惊恐。风云烟慢慢睁开了眼睛，满眼是昏黄的灯光，自己的怀里还抱着那已陷入昏睡的青年。他笑了笑：“没什么，他没事了。”边轻轻将沐海秋放回枕上。“公子。”童儿的声音有一丝颤抖，“您，您又吐血了。他刚才……”“没关系，童儿，没关系的。”风云烟轻轻摇了摇头，用衣袖拭了拭唇边的血渍，“你去睡吧，夜很深了，我一个人陪他就行了，他不会再有事的。你去吧，让我一个人陪他。”

　　童儿不敢违拗，只好悄悄退出来，回到自己的房里。夜的确很深了，窗纸都是漆黑的。童儿点着桌上的油灯，坐在床上，呆望着跳动的火苗。他又听到那个名字了，那个魔咒一样的名字，和着血一起从公子的嘴里涌出来，像上次一样，就像是、就像是公子用它代替了□□一样。公子从没有□□过，一次也没有，他只会柔柔地、有点含糊、又那么低沉地叫：“梦儿——”就是这个名字，连上今天，童儿也只不过听到过两次。两年了，都是在冬天，童儿听见公子叫出这个名字。上一次，公子是把自己当成了这名字的主人了吧？他拉着自己的手，说：“你不要哭啊，梦儿，不要哭，你把哥哥的心都哭碎了。”那时候，公子的眼里也盛满了泪，满得都溢了出来，但他的脸上还是在笑，让人看了连哭都哭不出来的笑。梦儿是谁呢？童儿从来不敢问，也不敢让公子知道自己听到过这个名字。他虽然小，也知道这个名字一定连系着公子所有所有的伤心，他不想看公子伤心，也不想再听到这个名字。

　　可是今天，这个名字又出现了。刚刚看到公子的脸变得煞白，血从嘴角流下来的时候，自己还以为是那个叫“海秋”的人在挣扎时的几拳打伤了公子，谁知……竟又是这个名字。为什么呢？公子这次又没有生病、没有发烧，为什么他又要想起梦儿，想起让他那么伤心的一个名字、一个人？梦儿是谁？梦儿在哪里？梦儿为什么要离开公子？是不是梦儿回来了公子就可以不再伤心？童儿忽然好希望那个叫做梦儿的人会出现在公子面前，同时却又希望他永远都不要出现：当公子看到他的时候，一定会把所有人——包括他自己都忘掉的，仿佛、这世界里只有一个梦儿一样。

　　“我有一个家了，有一个可以让我完全安心的地方。不再有做客的感觉，还有一个、一个关心我、保护我的哥哥，让我再不必介意他们的目光。”沐海秋的嘴角微微扯动了一下，“可是，这一切只不过是一个梦，一个不可能实现的美梦。只要我一睁开眼睛，一切就都消失了。”他不敢睁眼，也不敢动。听说梦醒后要是不先回忆一遍就翻身的话，连这个梦都会忘记的。沐海秋决定要记住这个梦，一丝一毫也不漏掉，既然、自己不能拥有别的。

　　梦中，他牵着自己的手，那种温暖似乎还留在掌心。沐海秋的手指不由微颤了一下，想挽留那丝暖意。蓦地，他发觉自己的手中真的握着什么，柔软的、而且温暖。他犹豫了一下，再飞快地回忆一遍梦境，终于睁开了双眼。天已经亮了，窗纸滤过淡白的光，桌上的烛台还余下一小截燃着的蜡烛，却已经结了个好大的烛花。自己的床边俯卧着一个白衣人，两条腿还垂在床下，脸埋在自己肩下的被子上，似乎坐着坐着就伏下来睡着了，一条手臂蜷曲着枕在额下，另一只手……和自己的手握在一起，手上的温度一直温暖着自己的掌心。

　　难道昨夜的一切不是梦？难道他就是那个把自己叫做弟弟、把他的身边交给自己做家的人？沐海秋认得他：他的名字像梦一样虚幻、他的眼睛像梦一样渺茫，他应该是梦中的人物啊，怎么会如此真实地出现在自己的身边？或者，是自己误闯进了一个梦境？沐海秋慢慢地、慢慢地放开他的手，慢慢地、慢慢地抽出自己的手指。他好留恋这个“梦”啊，但是他更想逃跑。自己等这一切、期望着一切已经有一辈子这么久了，这个梦一下子就都给了自己，可是这一切究竟是不是真的呢？万一……万一在自己逃开之前这个梦就醒了，自己怎么能承受那种冷彻骨髓的失望，不如……不如……

　　他轻轻地坐起来，尽量想做得悄无声息，悄无声息地逃离这个令人沉迷的梦境。但那个白衣人实在离他太近了，他刚刚转开头去，就发觉自己的手又被握住了，握得很轻、又很执着：“你，还要去哪里？”“我……”沐海秋颤了一下，却不敢回头。风云烟的声音依旧那么柔润得近乎虚幻：“为什么？你不记得……昨夜了吗？”“我记得的。”沐海秋猛地回过头来，“可是，那真的不是梦吗？”他冲口问出这个问题，才发现原来已不必再问，风云烟那深深的目光已说明了一切，沐海秋从未在任何人眼中见过这么坦白的信任和期待。“你真的要走吗？”风云烟又问了一句。他并不了解沐海秋的感受，反而有些受不了他的凝视：他的目光太冷了，冷静而且冷酷，足以刺破一切幻想；还有那微微挑起的唇角，仿佛是在笑，说不清是嘲讽还是自嘲的笑。风云烟的心隐隐地沉落下去：“你的伤……”他犹疑着，想为自己找出一个阻止他的理由，一面却不由放松了自己的手指。

　　沐海秋的目光渐渐移了下去，风云烟的面色太白了，白得几乎透明，沐海秋真怕自己的目光会刺破他。手上的握力忽然弱了，沐海秋低头看去，风云烟的手正在慢慢地松开，自己那几乎被握出了汗的皮肤立刻感到了一阵凉意。“不。”他忽地抓住风云烟的手腕，“我不走，你留住我一会儿吧，像、像昨夜一样。”风云烟似乎怔了一下，猛地把他揽在了怀里，喃喃道：“不要走，不要走了。这里是你的家，你还要去哪里呢？”

　　沐海秋靠在身后人的怀里，将自己完全放松。虽然他看不见风云烟的脸，却感觉得到他吹在自己颈上的温热的气息，也许、这样的他反而更真实——他的相貌实在是太清太轻了，让人担心他真的只是烟云聚幻成的影子，稍有不慎，就会散去。“哥……哥？”沐海秋试探地叫了一声，像在昨夜的梦中一样。耳边立刻传来了低沉而热切的回应：“弟弟，我的好弟弟。”环拢在自己胸前的双臂也蓦地收紧了许多。胸口因为这种压力而刺痛起来，但沐海秋不挣扎，他要这种痛来证明自己的清醒和被拥有。“我终于可以相信自己不是在做梦了，哥哥。其实刚才我好担心你会放开我。你昨晚对我说这里是我的家，可是我还有点不敢相信。”他紧紧地贴在风云烟的身上，紧得几乎可以感受到对方的心跳，“不知为什么，我会觉得你看我的眼神好熟悉，好像你已经认识我很久很久了一样。又好像、好像你看的并不是我，而是一个你很熟悉的人。”沐海秋的话停住了，他感觉得到身后的身体忽然僵硬了，仿佛被自己戳中了痛处。“哥哥！”沐海秋又轻唤了一声，耳边传来的是一个陌生的名字：“梦儿——”

　　这个名字刚一出口，风云烟立刻醒悟到叫自己的是海秋，连忙收摄心神。然而，沐海秋已经挣脱了他的怀抱，回过头来：“谁是梦儿？”风云烟试图解释一下：“海秋，我……只是……”沐海秋打断了他的话，仍道：“梦儿是谁？告诉我他是谁？”风云烟被他的目光刺得躲闪了一下，才道：“是……我的弟弟，不过……”他没有说下去，只是低下了头。沐海秋望着他黯淡下去的面容，心里泛起了一股寒意。“我累了。”他淡淡道，用手撑住床慢慢躺了下去，“想休息一下，你出去吧。”风云烟尴尬地站起身来，道：“海秋，听我说，我没有把你当成梦儿……”沐海秋的眉头紧皱起来，他不要再听到这个名字：“够了，请你出去！”他闭上了眼睛。风云烟愣了愣，终于叹了口气：“好吧。我也该去煎药了。”他弯腰替沐海秋拉好被子，悄然退了出去。

　　一出屋门，风云烟立刻感到一阵寒颤，不由伸手扶住了墙壁。他也不知道自己是太累了还是耗损的真力太多，昨天，为了救醒沐海秋，他第一次施用了“倒吸百川”的邪功，谁料醒来的沐海秋竟忽然给了他一记耳光，差点令正在全神贯注运功的他走火入魔。加上这一日一夜沐海秋伤情的反复，让他一刻也不敢松懈，更没有时间调息，难免有些支持不住。正在这时，童儿忽然从自己的房里走出来，见状吓了一跳，连忙跑过来扶住他问：“您怎么了？”风云烟“嘘”了一声，阻止他问下去，撑起身子离开房门，边道：“我没事。现在是什么时候了？该……”童儿接过了他的话头：“该替海公子煎药了。公子，您让我去吧，我会弄好的。您去我房里休息一下，您……您的脸色真的很难看。”风云烟看了看他充满忧虑的小脸，不由笑了笑：“好吧，我去睡一会儿，有事就叫我。”童儿连连答应，看着他走进了自己的房间，才转身向厨房走去。

　　风云烟走进童儿的房里，关上房门，和衣躺在童儿的床上。他的确很累，连眼前的一切都似乎在轻轻地摇晃，但他却无法闭上眼睛休息：因为一合眼，他的脑海里就会出现那雾一般迷蒙的目光。那是梦儿的目光，是梦儿留给自己的最后的目光。一想到这种目光，他的心都会痛得缩成一团。但今天，他竟又看到了这种目光，在一个、完全陌生的人的脸上，虽然总是一闪即逝，也令他身心俱颤。是不是正因为这样，自己才会下决心把他当作自己的弟弟？当他搂住那不停挣扎的青年，告诉他“你是我的弟弟、我的亲弟弟”的时候，就发誓不会让他再受一点委屈，要把亏欠梦儿的一切都补偿给他、要让他永远不会再有那种无助得令人心痛的目光。然而……他无法再想下去，沐海秋那受伤搬的神情和刻意做出的冷淡令他忍不住轻轻□□了一声：“我不想的，海秋，我不想伤害你。不想的。”头脑中眩晕的感觉越来越强，他竟渐渐失去了知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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