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

　　宋子缘没有提起这次对视的事，徐如雨也没有提——虽然这边房门是他打开的。白雪飞和宋归云

　　更没有提起过：宋归云依旧不是去看童儿就是躲在房里，白雪飞却专心养起伤来。徐如雨几乎没

　　见过他这样听话的病人：让他做什么他就做什么，似乎连吩咐他不要胡思乱想他也几乎能做到—

　　—除了睡着的时候。徐如雨发现白雪飞几乎总是被噩梦所缠绕着，不是蓦地惊醒，就是苦苦地挣

　　扎。此外还有一件事也令他担心。但不管怎样，白雪飞的伤还是很快好了起来，快得出乎所有人

　　、包括徐如雨的意料。不过几天，他已经可以下床走动了。也是自醒来的那一天，他又戴上了蒙

　　面的白巾。

　　可以出门的第一天，白雪飞自己到了宋子缘的住处。自从女儿出嫁，宋子缘多年来也一直独居一

　　院，只是他的住处既不像徐如雨那里那么花木葱茏、也不像宋归云的住处那么荒草丛生。他做楼

　　主的时候，院落里人来人往颇为热闹，这一年来却安静了许多。宋子缘也曾想过把这个较大的院

　　落让给三弟子幽，却被宋子幽谢绝了。

　　白雪飞进门的时候，只有宋子缘一个人在。看见他自己走进来，宋子缘吓了一跳，脱口问道：“

　　如雨知道你出来吗？”白雪飞没有回答，他的下一个举动让宋子缘真的跳了起来：他跪在了宋子

　　缘面前。宋子缘愣了一下，伸手去拉他，边道：“你这是在干什么？”白雪飞不肯起身，宋子缘

　　碍于他伤势未愈，又不能硬拉他，只好又问：“你这是……什么意思？”白雪飞抬头望着他，道

　　：“我是来谢谢宋楼主救命之恩的。还有，我想请问宋楼主，是希望我现在就离开回云楼，还是

　　留下。”他的声音不大，但语气却很平静、也很坚定，显然已经考虑过很多次。宋子缘起初并没

　　有完全明白他的意思，想了几遍他的话、又看见他面巾外那双沉静的眼睛，宋子缘心头忽然一震

　　，这才明白过来，道：“你坐下，我们好好谈。”一面走到门口关好房门，而且落下了门闩。

　　回过身来时，白雪飞已经依言站起身，他现在穿的是徐如雨的衣服，虽然也是白袍，长短也差不

　　多，却宽了一圈，显得他更是瘦弱。宋子缘看着他的背影，忽然想起一个秘密：在他昏迷期间，

　　徐如雨曾经仔细观察过他的面部轮廓、骨骼，画了一张他未受伤前的画像，那是一张清秀得令他

　　们不敢相信的面容。他们也不敢叫归云来试试是否相识、又有几分相似。但此刻看来，白雪飞的

　　气质真的和那张画像很相近，只要不想起他真实的面孔。见白雪飞站在桌前犹豫，宋子缘道：“

　　我们到里面去吧，你……可以在床头靠靠，有什么差池，如雨会吃了我们的。”白雪飞竟不推辞

　　，顺从地走到卧室床边坐下，轻轻道了声：“谢谢。”宋子缘也在他身边坐下，一边又暗叹了口

　　气：就算抛开身份，白雪飞和宋归云也绝对是两种完全不同的人，一个客气得让人有火也发不出

　　，一个又倔强得随时能挑起人的怒气来，真不知他们怎么会凑到一起。

　　两人都沉默了一会儿，似乎谁也不知该说什么。过了半晌，还是白雪飞轻咳了一声，道：“宋楼

　　主……”宋子缘打断了他：“我已经不是楼主了，现在的楼主是我三弟。”他看着面前的白雪飞

　　，忽然决定与这个一直琢磨不清的人开诚布公，“其实我一直不想做这个楼主。我们兄弟四个，

　　最出色的是四弟子云，也就是归云的父亲，原本是该他接掌门户。可是……他去世太早，归云是

　　他的遗腹子。归云五岁的时候，他母亲也死了，只留下他一个人。我打算把楼主之位传给他，所

　　以很早就送他出外拜师学艺，希望他能青胜于蓝。谁知他对这个位置、甚至对回云楼都……没什

　　么兴趣，更喜欢在外闯荡，我也不想勉强他。后来，他更是提出要彻底离开回云楼，说他找到了

　　一个自己真正喜欢的地方，和一个……叫风云烟的……朋友。到那时，已经没有人能劝阻得了他

　　了，我们只能答应。可是……”他一口气说到这里才停下来，望着垂头静听的白雪飞。白雪飞似

　　乎还沉浸在他的讲述里，半晌才发现他已经不说了，这才慢慢抬起头，迎视着他的目光，缓缓点

　　了一下头：“我就是那个风云烟，那是我的假名。”说出这句话，白雪飞的心头又是一阵刺痛：

　　不久之前，他刚刚对另一个人说破了这个秘密，但转眼间，那个孩子又带着这个秘密投入了无尽

　　的“那边”，依旧要自己来再一次揭开这个伤口。他的手不由自主地又按在了胸前。

　　宋子缘对这个秘密其实已经不吃惊了，但对他肯亲口承认还是有些动容。看见他的动作，宋子缘

　　以为他的伤口又在作痛，忙伸手扶他靠在床头，看他平静下来才问：“到底……那几天发生了什

　　么？”白雪飞低下头，用故作平淡的口气道：“我的一位……师兄发现了我藏身的地方，打伤了

　　我，又点火烧了我的房子，要为我师父报仇。是一位路过的大师救了我。”他说的虽然简单，但

　　宋子缘却也听明白他的“师兄”竟是把还活着的他关在房子里点火的。想到在清醒中等待被火焰

　　吞噬时的情景，宋子缘也不禁有些寒颤；但一想到他当年的行为……宋子缘不得不问清楚：“那

　　当年，到底是怎么一回事？”白雪飞全身一震，又抬起头来，面巾下端飘了几下，却没发出声音

　　。停了一回才道：“宋楼主……肯相信我的话吗？”宋子缘看着他坦诚的眼睛，终于道：“只要

　　你说的是实话。”白雪飞眼中流露出感激之色，也有掩不住的痛苦和迷惑，道：“实话就是……

　　我也不是很清楚。”

　　“师父是我和弟弟的恩人，在我们最艰难的时候，是师父收留了我们，又教我武功，我是绝不会

　　恩将仇报的。但是，我……从少年时起就有一种怪病，有时会记不起自己做过什么。不过之前似

　　乎也没发生过什么大事。那次……还是先说我和师姐吧。因为我是被师父收养的，所以我们早就

　　认识，而且……彼此相爱。可是，师父……嫌我是个孤儿，把师姐许配给了别人。本来我不会再

　　有什么妄想，谁知师姐还未过门，夫婿就因和人争斗去世了。师父……师父为了守诺，还是让师

　　姐嫁给了……一块灵位。更过分的是，师姐的夫家认为是她克死了丈夫，对她很不好。师姐在夫

　　家过了一年，实在忍受不下去，师父又不许她回家常住。于是，那次她回娘家，我们就商量着…

　　…私奔，以为师父早晚会接受我们。谁知被师父发现了。他很生气，说我们败坏了他的门风，拿

　　剑要杀我。我不敢反抗，师姐……师姐却挡在我前面，就这样……死在了我……怀里。我的弟弟

　　闻声过来求情，也被师父……打伤了……我……我记不清后来自己做了什么。等我清醒了，只看

　　见自己手里握着那柄剑，师父和梦儿都倒在我面前。梦儿他还没有……他对我说，‘哥，我不怪

　　你’……可是，我自己……”

　　白雪飞终于再也说不下去了，把头埋在蜷起的双膝上，双肩颤抖，背上的衣服又被汗水打湿了。

　　几年来，他还是第一次说出这件事情的经过，但那夜发生的一切，却无时无刻不在缠绕着他的心

　　神、撕扯着他的灵魂。一夜之间，所有自己爱过的人都在自己面前变成了冰冷的尸体，甚至是被

　　自己……他无法承受这一切。还有父母，自己好不容易可以和他们安定地生活在一起的父母，也

　　是一夜之间……还有童儿……还有……为什么、为什么会是这样？难道真是自己的罪孽……

　　宋子缘在他讲述的时候就已经怔住了，他没想到事情竟会是这样。但他相信白雪飞说的是实话，

　　尤其是关于他的病。在白雪飞后两天的昏迷中，曾经有过反常的表现，徐如雨当时就猜测他有控

　　制不住自己行为、类似疯癫的疾病，只是不知是什么时候得的。现在看来，连当年的诗也是因为

　　他发病的缘故。更何况，在当时的情况下，就算一个正常人受刺激发狂都有可能。想到这里，他

　　心里的疑惑、戒备几乎完全被惋惜和同情所代替。见白雪飞蜷在床头不停发抖，宋子缘忍不住伸

　　手揽住了他的肩头，叹道：“可怜的孩子。”此时此刻，他真的觉得这个年轻人比自己的侄子归

　　云更加命途多舛。

　　白雪飞却一把推开了他的手，身子更向后缩去，惊惶地道：“不要……靠近我，我是个，不祥的

　　人。不要对我这么好，我会连累你的。”宋子缘见他眼中又泛起一丝狂乱的光芒，忙扳住他的肩

　　膀，盯视着他的眼睛，一边沉声道：“不要胡说。看着我，白雪飞，不要胡思乱想。”白雪飞望

　　着他，目光由狂乱道迷惘，逐渐平静，终于放松了下来。一松开这口气，他忽然觉得说不出的疲

　　惫，几乎支持不住自己的身体，竟瘫软在宋子缘怀里，只好道：“对不起，宋楼主，给您添麻烦

　　了。”宋子缘一时竟想不起放开他，只想好好安慰这个不幸的孩子，道：“没关系。”停了一下

　　又问：“你……你多大了？”白雪飞低声道：“二十五岁。”宋子缘叹道：“和归鸿一样大。”

　　白雪飞又是一震，勉强坐起身道：“宋……归鸿公子……和我也算同门，他会不会……”宋子缘

　　道：“我会去向他说明。其实他已经见过你了，我相信把事情说清楚，他会原谅你的。”白雪飞

　　低头沉思了一会儿，轻声道：“谢谢。”

　　宋子缘见他已可以正常谈话，也提起正题：“你这次……是来找归云的？”白雪飞摇了摇头：“

　　其实……不是。我已经答应了释师傅——就是救我的那位大师——随他出家。这次只是想……看

　　看海……宋公子和童儿过得怎么样，却正好在后山破庙里碰见他……又惹出这么多事来。所以，

　　我想如果宋楼主允许，我想再留下一段时间。”宋子缘听着他的话，又立刻想到几天前那次尴尬

　　的对视，道：“你是为了归云？你希望告诉他你的身份？”

　　白雪飞又摇头：“我并不想让他知道我没有死，因为，我早晚还是要离开的。我只想……让他快

　　乐一点。”他停下来歇了口气，又接下去，“其实我原来也不知道他的身份，他告诉我他叫沐海

　　秋，我告诉他我叫风云烟。他说要和我一起生活，我也以为他的家里没什么亲人了，他说话比较

　　……”白雪飞抬起眼睛，宋子缘会意地点点头，表示明白他的意思，白雪飞也就跳过了这个词，

　　“我只希望，让他忘掉风云烟，也忘了那个沐海秋，我就可以放心走了。”宋子缘虽然觉得他的

　　话有点奇怪，也未深究，只道：“归云那个性子，难啊。”白雪飞没有说话，眼中却露出一丝温

　　和的笑意。宋子缘霎时又想起徐如雨为他画的那张像来：那副面貌、再配上这种眼神，难怪归云

　　会那么容易相信他。宋子缘忽然心念一动：“你要以什么名义留下？”白雪飞想了几天，倒真的

　　还没想过这个问题，不由愣住了。宋子缘又道：“我倒有个办法。如果你愿意，我可以收你为义

　　子。”他本想收白雪飞为徒或者让徐如雨收他为徒，但白雪飞已经拜过师了，改投要经过本师同

　　意，这是绝对不可能的事了，只好收他为子。

　　白雪飞惊得半天回不过神。宋子缘追问了一句：“你不愿意？”他才说得出话来：“不，不是。

　　可是不行。我……我是……”宋子缘打断了他的支吾：“如果事情真像你说的，我可以接受。”

　　白雪飞仍不敢答应：“可是，如果被人知道，对回云楼的名誉……”宋子缘也顿了一下，道：“

　　我已经不是楼主了，收个义子只是我的私事，不会大张旗鼓，和回云楼的名声也没什么关系。这

　　些事情不用你管，你只说愿不愿意。”白雪飞眼里慢慢泛起一层泪光，颤声道：“我……我愿意

　　。”说着欲起身下拜。宋子缘拦住了他：“等你伤好了再拜吧，至少要全家人在一起吃顿饭。”

　　白雪飞不知如何表达感激，还是在床上叩下头去：“谢谢宋楼主。”今天走进这个屋子之前，他

　　还只是为了海秋才决定留下来。但此刻，他却知道海秋本应该有什么样的人生，他不能让海秋再

　　错过、再拒绝下去。这样，他才真的可以放心地……走。

　　宋子缘拉住了他。他是真的不知道，宋归云其实已经知道白雪飞的身份了。徐如雨没有告诉任何

　　人那一幕，这是他对宋子缘隐瞒的第一个秘密——这辈子的第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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