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

　　已经是下午了，宋归云仍躺在童儿的坟前，躺着。不知为什么，自从在徐叔的后院痛哭过一场，

　　他一直就觉得很累，从身体到心里都空荡荡的，像个倒空了的袋子，软软的撑不起来。不管什么

　　时候、不管在什么地方，只有躺下了才舒服。而除了自己房间，这片墓园也是他唯一能肆无忌惮

　　地躺着的地方。何况躺下了，似乎就离童儿更近了。童儿，也许真正真心关心自己的只有这个孩

　　子吧，至少有一段时间是这样的，很长一段时间。在那段日子里，自己一直只把他看作哥哥的遗

　　爱、甚或替代；只有失去了，才知道他对自己的重要。可是，他最终还是选择了哥哥。宋归云不

　　愿去想童儿从什么时候起认出了哥哥、却隐瞒了自己，因为那也会带给他一种被背叛了的痛苦。

　　背叛，是啊，自己为什么永远都摆脱不了这个诅咒？为什么永远都处于这样一种境地——被背叛

　　的境地？宋归云的心抽紧似的痛了起来，他不由闭上了眼睛。

　　望着他躺在尘土里的身体、看见他紧蹙的眉头，白雪飞也真切地感受到了他的痛苦。白雪飞并未

　　想到会在这里见到宋归云：从宋子缘那里离开，他乖乖地回到徐如雨这边服药、休息，直到宋子

　　缘来与徐如雨商量收他为义子的事，他才出门回避了。他看见宋归云房间的门紧闭着，却不知人

　　是不是在里面，但此刻他不愿去打扰，所以便独自想来祭拜一下童儿——自从回到回云楼，他还

　　没有机会祭拜。刚走到墓园，便看见了这一幕。

　　白雪飞有些奇怪：为什么归云这么喜欢躺在地上？初见他时，他是因为受伤躺在地上；自己叫错

　　了他的名字他愤然出走被自己找到时，他又赌气躺在雪地上；在破庙看见他，他躺在地上割了腕

　　脉；现在……白雪飞又是心疼、又是烦恼，本想走过去劝他起来，又连忙提醒自己已不再是风云

　　烟。犹豫了半晌，他才轻轻咳了一声。宋归云闻声睁开眼，一见是他，忽然愣住了，脸上惊讶、

　　尴尬、关切、恼怒，变幻不定，不知是爬起来好，还是继续不动的好。白雪飞以前也从未见过他

　　有这么丰富的表情，一时也不知该说什么，只静静地看着他。僵了一会儿，宋归云终于翻身起来

　　，也不拍打身上的灰尘，只冷冷道：“你来干什么？”

　　白雪飞见他恢复了冷漠嘲讽的神色，反而比较习惯，忍住想替他扫去尘土的念头，道：“我来…

　　…看看童儿。”一边把目光落在了墓上：和宋家人的坟墓相比，这个角落里的新坟要单薄矮小很

　　多，但也修得整整齐齐，坟前小小的石碑上只有“童儿之墓”四个字——因为他从来就没有过名

　　字。白雪飞不禁有些凄然：在那栋山间小筑，几乎永远只有自己和童儿两个人，彼此不需要称呼

　　名字，所以自己一直没有给这个“拣”到的流浪儿起名，谁知……他慢慢走到童儿的墓前，跪了

　　下去。

　　正欲叩下头去，一边的宋归云忽然一把扯住了他，怒道：“走开！”白雪飞诧异地转头望着他，

　　道：“为什么？”面对他沉静的目光，宋归云发现自己需要重新积聚怒气，才能把原本冲口欲出

　　的指责说出口来：“你……拿什么名义拜他？”这句话比他原想说的“你凭什么拜他”已经缓和

　　了一些，但白雪飞还是受了一击，目光中立刻出现了一丝痛楚，停了一下才道：“他……是我的

　　救命恩人。”“仅此而已？”宋归云的声音带着讥讽和愤怒。白雪飞低下头去，道：“还有，我

　　是害死他的罪人。”宋归云没想到他会说出这句话来——这并不是自己想得到的答案——但却无

　　法分辩或者反驳，一怒之下，伸手推开他的肩膀，道：“你……滚开。”白雪飞猝不及防，加上

　　身体虚弱，竟真的被他推倒在地，险些把头撞到碑座的石头上。宋归云吓了一跳，连忙又伸手扶

　　起他，失声问道：“你怎么样？”白雪飞定了定神，压住胸前伤口的闷痛，反而轻轻拍了拍他的

　　手臂，安慰道：“没事。我没事，你放心。”宋归云却又甩开他的手臂，道：“我对你有什么不

　　放心？”站起身就走，只不再拦阻他的拜祭。

　　白雪飞无可奈何地看着他的背影，想叫住他，又不知接下来会发生怎样的状况。根据之前的经验

　　，他知道想得到归云的接受，绝不是件容易的事，更何况自己还是一个为人所不齿的“恶徒淫贼

　　”和害死童儿的“凶手”。他准备好接受责难或者折辱，但刚刚短短的冲突引起的伤痛使他清醒

　　地意识到自己的软弱，凭现在的状况无疑是熬不住归云的乖戾的。他默默地目送着宋归云走出墓

　　园，回过头来望着童儿的墓碑，终于忍不住流下泪来，深深地叩下头去。他把脸贴在那抔黄土之

　　上，在心里默念着：你还好吗？童儿，你还好吗？你放心，我会照顾好你的少爷还有我自己，你

　　放心吧。还有，要是可能，你帮帮归云，让他快乐一点吧，这样，我和你才能真正放心。你知道

　　的是不是，童儿？

　　宋归云躲在园外的树后，一直看着白雪飞慢慢走了出来，才放下心。白雪飞的衣襟上沾上了大片

　　的黄土。宋归云最清楚那需要怎样抱着坟头痛哭才能留下那样的印记，他自己的黑衣上也有一样

　　的痕迹，只是不那么显眼。可是，为什么、为什么两个人只能分别面对那一堆无声无息的黄土去

　　倾诉心中的哀痛，却不能互相扶持？这一切是谁的错？宋归云心中捺不住地翻涌出一阵忿怒，让

　　他转过身去，不再看那个曾经那么渴望见到的身影。
　　正如宋子缘预料的，对于自己收白雪飞为义子这件事，最反对的并不是侄子归鸿，而是归鸿的父

　　亲——二弟子诤。即使徐如雨证实白雪飞的确有狂疾，才误杀了师父和弟弟，宋子诤仍坚持“做

　　过就是做过”，不肯接受他进入宋家。直到宋子缘说出“这与宋家无关。我不会要他改姓，只是

　　给他一个留下的理由。你可以把它看成我的私事，不同意的话也可以不参加”，宋子诤才愤然离

　　开。当然，宋子缘并没有说出白雪飞与宋归云之间的纠葛，也没有告诉宋归云这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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