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

　　到了准备正式拜认的时候，也没有举行什么仪式。宋子缘只在自己的住处摆了一桌酒席，请的人也只有自家亲人和徐如雨。结果宋子诤真的没来，只有二夫人沈氏和宋归鸿来了。宋归云是唯一不知就里的人，一见到白雪飞也在座，他差点转身回去。徐如雨一把拉他在自己身边坐下，低声道：“你大伯有事要说。”他才勉强留下，却一直不肯抬头去看白雪飞，只默默看着自己面前的杯盘，神游天外。直到听到宋子缘说出“我收雪飞为义子”，他才大吃一惊，猛地抬起头来。但除了蒙面垂头的白雪飞根本看不见表情外，其余的人都神色平静。宋归云略一寻思，便明白这件事原来只瞒着自己，一时不由百感交集：一方面他非常感激大伯——这样哥哥就可以名正言顺地留下来，与自己朝夕相处；另一方面却又有些怨恨——哥哥明明不肯认自己，为什么还要留下、还要折磨彼此。还有就是对大家隐瞒自己的愤怒：在这张桌子上，似乎自己才是唯一的“外人”。

　　他恍恍惚惚地看着白雪飞依次拜见宋家的长辈和徐如雨，看着他与宋归鸿对揖，却仿佛在看一场梦境；或是在梦中看着这一切，完全没有一点感觉。直到徐如雨用力推了他一下，道：“叫啊。”他才似乎从梦中惊醒，反问道：“叫什么？”周围出现了一瞬沉寂，宋归云定定神，才发现白雪飞已经站在了自己的面前，面巾外一双带着伤痕的眼睛正在望着自己。他不由站了起来，却仍沉默着。徐如雨解说道：“你走神了？你大伯收了白雪飞为义子，他比归鸿还打几个月，你当然要叫他哥哥了。”宋归云盯住白雪飞深如古井的眸子，那里面充满了他所熟悉的关切和温柔，令他几乎以为回到了从前，不由迟疑着吐出了那个亲切的称呼：“哥……哥？”白雪飞身体微微一颤，“海秋”二字几乎冲口而出，又被生生咽住。他费尽心思留下来虽然是为了这个人，却必须以一个陌生的名字来彼此相处。他轻咳了一声，压下那声呼唤，开口道：“归云。”

　　这个名字一出口，宋归云的脸色立刻变了，后退半步靠在桌边，道：“你……叫我什么？”声音止不住发颤。白雪飞本能地伸手想拉住他，却停在空中，犹豫了一下又缓缓垂落，道：“我……如果你不愿意我叫你归云，我也可以……叫你……宋公子。”他并不奢望宋归云可以马上接纳自己。但在宋归云听来，这句话却如同一盆冰水浇在头上，令他彻底绝望了：即使自己肯先叫出“哥哥”，哥哥却依旧不肯与自己相认！他忽然仰头迸发出一阵冷笑：“哥哥？你想做我哥哥？你配吗？或者说，我配吗？你问问宋归鸿，我叫过他吗？你……你是谁？让我叫你……”多日来的悲伤、愤怒和痛苦直冲上来，宋归云忽然眼前一黑，向前扑倒。白雪飞伸手抱住他，却发现他已经昏过去了。

　　一场家宴就这样被迫中断了，宋子缘虽然也有些意外，却说不上不快。看着紧盯着床上的宋归云、目光焦虑得几乎冒火的白雪飞，他解劝道：“雪飞，你放心，如雨说他不过是郁闷太过，一时急怒攻心，不会有事的。”白雪飞感激地看了他一眼，道：“我知道，只是，宋……义父，”他显然还不习惯这个称呼，顿了一下才接下去，“只是没想到他这么抗拒……我担心这件事对他来说，到底有没有好处。”“那你为什么不干脆告诉他真相呢？”一旁的徐如雨忽然插了一句，又道，“放心，归云不会醒的，我喂了他安神药。”

　　白雪飞犹豫了一会儿，满是伤疤的双手互握在一起，不安地扭动着，终于道：“如果告诉他，他就不会再对我有一丝戒心。我……我的病越来越重，也越来越难以控制自己，我怕自己会伤害他。”徐如雨转身盯着他：“你……能感觉到自己的病？”白雪飞点头：“这次受伤……我是说烧伤后，我已经能察觉到发作的前兆，比如胸口闷涨、头痛、手会发抖，有时忍耐过去就没事了，有时却不知道了。释师傅有两次差点被我打伤，不过他会下手制服我。可是如果归云知道……我怕他不会下手。”他抬起头来，目光中充满了恳求，“如果你们发现我有什么不对头，一定要制住我，我，我不想再犯错。”

　　宋子缘点头答应。徐如雨却坐在了白雪飞的对面，伸出手来。白雪飞顺从地把左手递给他诊脉。徐如雨凝神诊了半晌，忽然道：“你闭上眼睛，宁神静气。”白雪飞依言闭目，徐如雨又把他的右手也拉过来，用自己的左手去按脉，脸上神色不定，由疑虑渐变失望，在十分熟悉他的宋子缘看来，甚至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悲哀。宋子缘的心也不由提了起来。又过了很久，徐如雨终于放开双手，顿了一下，才道：“你……究竟有多清楚自己的……身体？”白雪飞一睁开眼，目光又不自觉地飘向床上的宋归云，然后才转回来，低声道：“释师傅说，如果我能清心寡欲、一心向佛，可以活到五十岁。否则……可能只有三十岁。”此话一出，宋子缘倒吸了一口冷气。徐如雨的语气则充满了敬佩：“高人！我尽心竭力，也只看得出你还有十年……”他忽然发觉自己的话太过残酷，连忙咽住，却忍不住又赞叹道，“真不知这位大师是何方神圣，医术定是超凡入圣。”话音未落，一个淡然的声音忽然接道：“施主过奖。”

　　三人一惊，循声看去，只见窗外不知何时站了一位灰衣僧人，眉目在渐暗的暮色中不大清晰。但白雪飞已愕然起身，跪拜于地，道：“弟子……拜见……大师。”宋子缘和徐如雨料想这必是白雪飞口中的“释师傅”，忙一面恭让“大师请进”，一面欲出门相迎。却见人影一晃，那僧人已自窗口飘然而入，举手施礼：“恕贫僧不敬。”宋子缘忙道：“不敢。大师……请坐。”那僧人却微微摇头，垂首望着跪伏在地上的白雪飞。宋子缘见他不叫白雪飞起身，也不敢插言，与徐如雨退开几步，打量着这个服色相貌俱皆平平、却又令人肃然起敬的和尚。

　　过了半晌，还是白雪飞先开口：“师……大师，弟子……不能追随您……对不起。”声音微颤，却并无惧意。那僧人也无不悦，只淡然道：“你已决定了？”白雪飞伏地点头。那僧人也转头看看床上熟睡的宋归云，眉头微微一动，问道：“是为了……他？”白雪飞道：“是。”忽然抬头，“请问大师……”他并没有说出问题，那僧人却露出了一丝了解的微笑，伸出一只手搭在白雪飞的头上，仍用那种淡定的语气反问：“你不是已经决定了吗？”“是。”白雪飞又回答了一次，然后道，“可是……”那僧人终于拉起了他，道：“那就没有什么‘可是’了，只有尽力。你放弃的不仅是今生的寿命，可能还有来世，你们两个的来世，你好自为之吧。”

　　白雪飞显然吃了一惊：他不在乎自己的性命，甚至也可以不在乎自己的来世，但归云的来世……他连归云的今生都把握不了，何况来世？他望向不动声色的释师傅，却忽然听见一丝微细而又清晰的声音：“此子戾气极重，若你不能化解，他此生必造大杀孽，而且是由你而起。”白雪飞浑身一凛，脱口道：“不会的。”话一出口，才反应过来刚刚的话是释师傅对自己传音说的。不过那僧人也不介意，只摇头叹道：“你若能入佛门，必成正果。可惜有缘无分。既然你不看随我走，我与你就是最后一次相见了。我送你一个法号，以应师徒之分；等你死后，我会来焚化你的骸骨，带回佛门。可以吗？”最后三个字，问的是宋子缘。

　　宋子缘也知道那僧人用传音入密对白雪飞说了什么，多半还是有关归云的，但他无法追问、也不想问，因为白雪飞为此押上的代价实在是太令人吃惊了。见那僧人转眼望向自己，轻叹一声，道：“随……雪飞的意吧。”白雪飞闻言忙又跪倒在地，道：“请师父赐名。”那僧人垂手摩着他的头顶，叹道：“痴儿，你既如此，就叫‘不悟’吧。”白雪飞愣了一愣，还是叩下头去：“谢师父。”那僧人又抚了他一下，道：“你我师徒，缘尽于此。”忽然一个转身，居然又从窗口飘了出去，转眼便消失在渐浓的夜色之中了。

　　宋子缘和徐如雨都有些吃惊，这僧人倏来暂去、气度非凡，医术轻功都令人瞠目，可见是世外高人一流。这样的人也愿收白雪飞为徒，足以证明白雪飞所言的一切都是真实的。到了这一刻，宋子缘和徐如雨的一份担心才真真正正、完完全全放了下来。两人对视一眼，宋子缘上前拉起仍跪在地上的白雪飞，见他面巾上端微湿，却故做不知，只道：“雪飞，你也累了，去休息吧。”白雪飞望了一眼床上的宋归云，正欲开口，徐如雨道：“放心，归云要到明天上午才会醒。你还是去休息吧，等他醒了，有你对付的。”白雪飞的眼里反而闪现出一丝笑意，点头道：“我知道，不过，没关系。”

　　徐如雨看着他几乎有些宠溺的目光，又看看熟睡中的宋归云，道：“你刚……失踪的时候，归云简直要发狂了，很多时候，我只能用药让他睡着。”白雪飞的目光黯淡了下去，低声道：“是我不好。不过，”他又抬起头，坚定地看着宋子缘二人，“义父、徐先生，我一定会为归云尽力的。”徐如雨笑着拉过他的手一握，道：“归云他们都叫我徐叔，你也随着叫吧。还有，你要当心自己的身体。”白雪飞也微微一笑，道：“徐叔，有用吗？”笑声中既有苦涩，也有超脱。徐如雨握着他伤痕累累又略嫌枯瘦的手掌，听了这话，手中不由一紧，道：“没有也要当心。去休息吧，我替你们宋家照顾一个疯子就够了。”宋子缘见状，忙推着白雪飞回正式为他准备的房间里休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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