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

　　宋归云已经醒了很久了，却仍不愿动一动，连眼也不愿睁开。屋子里静静的，没有一点声息，应该没有人在。伯父、徐叔和……他在做什么？对于昨晚的事，宋归云已经记不太清自己在激愤中到底说了些什么，却清楚地记得白雪飞那种惶惑、痛苦而又无奈的目光。只有这目光是没有变的，当初，在漫天飞舞的雪花中、当自己任性的逃离逼着他亲口说出“梦儿死了，他再也回不来了，他已经死了”这个残酷的事实时，他的目光也是那么痛苦而无奈。加上那苍白得几乎同雪花同色的面容、轻轻颤抖着的嘴唇，让人疑心他的心都在那一句话中碎掉了。那时自己还发誓再也不惹他伤心了，可昨天……但是，为什么、为什么他要拒绝我呢？他都已经肯留下来做宋家的义子、肯让我叫他哥哥了，为什么就是不肯承认自己就是风云烟呢？难道那个名字比白雪飞更见不得人吗？还是因为我辜负了他对于“沐海秋”的怜爱。难道他也认为我不再配做他的弟弟了吗——因为作为“宋归云”的我和梦儿有了太大的差距？

　　想到这里，宋归云的心底又是一阵刺痛，终于耐不住翻了个身，睁开了眼睛。适应了稍嫌刺目的亮光后，第一眼看见的便是桌旁静坐着的白雪飞。他背光坐着，蒙着面巾的脸便看不清楚，只有白衣荡荡的坐姿，恍如从前。恍惚间，宋归云不由喃喃叫了一声“哥……哥？”不过白雪飞似乎并未听见，只是见他醒来，略带惊喜地站起身来，道：“你醒了？还……还好吗？”一边几步跨到床边，伸手想拉他起来。却见他没有一丝要起来的样子，只好缓缓缩回了手去。宋归云仰看着他充满关切的眼神，等待他叫自己的名字，却始终没有等到，等到的只是一句有些慌乱的话语：“你……饿了吗？我去盛碗粥给你。”说完转身走了出去。宋归云望着他的背影，热切的目光一点点冷了下来，嘴角又习惯地翘了上去，翘成一个讥诮的笑容。

　　白雪飞端着粥和小菜回来的时候，宋归云仍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见他进来，索性连眼睛都闭上了。白雪飞将托盘放在桌上，想了想，还是开口道：“起来吃点东西吧。”宋归云不做声，也不睁眼，嘴角讥诮的笑纹更深了。白雪飞等了一会儿，还是端起那碗粥走到床边。看见宋归云嘴角的笑容，他的手轻轻颤了一下，又忙稳住，轻咳了一声，道：“归云，吃点东西，粥要冷了。”宋归云的眉头因了那一个名字而蹙了起来，却又为着那声音中的温柔而不忍发作，只是不耐烦地道：“我要睡觉。”白雪飞轻叹一声，还是柔声催促道：“吃了再睡吧。你快一天没吃东西了。归云，粥是我熬的，你会喜欢的。”“是吗？”宋归云终于按捺不住，翻身坐了起来，冷笑着质问，“凭什么你熬的我就会喜欢？你很了解我的口味吗？你是我的什么人？”白雪飞一下子愣住了，退了两步才道：“对……对不起，我不是……那个意思。”他也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又是在说些什么，只知道自己又触到了归云的痛处，不由有些惶然。

　　看着他几乎有些唯唯诺诺的样子，宋归云更加恼火：这时的他一点也不再像自己心目中的哥哥了，倒真像是冒用了这个称呼的陌生人。宋归云瞪着他，几乎有些恶狠狠地逼问着：“哪个意思？你是什么意思？你以为你为我熬一碗粥我就要感激你、就会叫你‘哥哥’吗？你不配！你甚至不配关心我，我也用不着你关心！”他站起身，一步一步逼着白雪飞向后退去，一直退到放着饭菜的桌子前：“我只会叫一个人哥哥，他叫风云烟，风——云——烟——”他的声音忽然异样地温柔了起来，“你认识他吗？他是我的哥哥，他对我很好的，整夜整夜地陪着我，告诉我我是他的弟弟、亲弟弟。他煮粥给我吃，那粥真的很甜、很好吃，我真想再吃一回哥哥亲手煮的粥啊。”

　　白雪飞早已将那碗粥放在了桌上，右手抓着左手的手腕，拼命抑制着全身的颤抖。左腕上已经泛起了血痕，但他的声音还是不受控制地发着抖，勉强嘶哑着喉咙断续道：“你可以……试试我的……归云，别这样……折磨自己，他……一定也希望你好。忘了他吧，他已经……”“你住口！”宋归云怒吼着，一个巴掌打在白雪飞的脸上，打断了他的话。白雪飞一个踉跄，重重撞在桌子上，半天直不起腰来。宋归云怔了一下，忽然又狂叫一声，双手乱挥，将桌上的碗碟盘箸一股脑扫落在地，一面大叫道：“白雪飞，你是个骗子！你骗死我了！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你骗了我！你骗了我！”白雪飞扑上来抱住他乱跳乱叫的身体，却一句话也说不出，只断续地干咳。

　　原本宋子缘和徐如雨都不想露面，直到听见宋归云的怒叫才不得不跑过来，所以倒没看见他打白雪飞那一个耳光。但眼前的情景也足以令他们吃惊了，忙赶过来按住狂躁不已的宋归云，把二人分开。宋子缘拉着白雪飞退开几步，感觉到白雪飞的身体直向下坠，几乎已经无法站住，忙扶他坐在一张椅子上。再看看满地狼藉的粥汤，忍不住向仍在徐如雨怀里挣扎的宋归云吼了一声：“别闹了！”宋归云震了一下，果然停止了叫嚷，有些狂乱的目光缓缓落在了颓坐着的白雪飞身上，渐渐冷静了下来，终于开口道：“是我在闹吗？又是我的错？”他的声音已经不再疯狂，却充满了彻骨的寒意，冰冷冰冷，“我不闹也可以，”他慢慢地说着，慢慢抬起手指住了白雪飞，“让这个人走！我不想再看见这个骗子！”

　　话一出口，连徐如雨都愣住了：以往无论宋归云如何偏执，总还有一丝孩子气的任性；此刻的他却充满了怨毒，让人不寒而栗。白雪飞如受重击，眼前一黑，几乎一头栽到地上，幸亏宋子缘拉住了他。宋子缘对归云的变化也觉得惊讶，同时更有些惊讶。他亲眼看见白雪飞为了自己的侄子放弃了获救、至少是延长二十年寿命的希望，得到的却是这种回报，不由有些不好意思，沉下脸道：“归云，他是你哥哥，你要道歉！”

　　宋归云将目光慢慢移到了他的脸上，冷笑道：“做梦！”也不知是指哪句话。宋子缘怒道：“你……”却被一只手抓住了他的手阻止了。宋子缘只觉那只手冰冷无力，吓了一跳，忙低头去看。隔着面巾却看不到什么，只听见白雪飞细弱的声音哀求道：“别说了。义父，别说了。”宋归云望着两人握在一起的手，更是酸楚，语气却越发刻薄：“怎么？他不能走？那我走好了，我走！反正我在这个家也是多余的。”说完转身就走。白雪飞一见，只叫出一个“归”字，便又噎住了，连咳也咳不出来。宋子缘终于忍不住怒斥道：“宋归云！今天你若出了这个门，就再不要回来！”

　　屋子里一下子静了下来，宋归云两脚一前一后，维持着迈步的姿势，却一动都没有动。他以前经常听二伯父气急败坏地要自己再也别回宋家，却从未听过大伯这么说——从有记忆以来、在自己闹出任何麻烦的时候，大伯都没有这么说过，连一点点这种意思都没有过。可今天……保持着脚下位置不变，宋归云慢慢慢慢地转过半个身来。第一眼看见的就是满地狼藉，碗盘的碎片和粥水菜汁混在一起，又被践踏得一塌糊涂。宋归云心底也泛起一丝歉意：自己做的似乎是有点过分了。再转目光，就看到了一脸怒色的大伯和白雪飞。他虽然很少见大伯发怒，却也不大害怕。但白雪飞那双眼睛里的痛苦和哀求，令他心里狠狠一缩，几乎叫出声来：除了死去的童儿，他还没见过谁的眼神这么痛彻心肺却又毫无生气。那一瞬间，宋归云真想跪到他面前，对他说“我错了，哥哥，我错了。”只要他能叫自己一声“海秋”，别说道歉，就是为他死都可以。可是，他会吗？

　　白雪飞也看出了他的心思。别说是他，连宋子缘和徐如雨都看出宋归云的脸上明明白白写着“开口留我”四个大字。徐如雨对此心知肚明，宋子缘却茫然不解，白雪飞正处于两者之间：昨天加上今天归云的表现，让他不得不怀疑归云知道了自己的身份，但这怎么可能？如果真是这样，又该如何应付？他最担心的就是像伤害其他亲人一样伤害到归云，与其这样，他宁可归云恨自己。

　　他尽力镇定了一下自己，起身走到宋归云面前，道：“对不起，是我不好，不该……你休息一下吧，我……我出去。”刚要迈步，宋归云一把扯住他的袖子，问道：“叫我什么？”他的眼睛黑得像有两团暗火在烧，脸上的表情却渐渐冷了下来。白雪飞低头避过他的目光，道：“我……没叫什么。”宋归云扯得更紧了：“我是问，你该叫我什么？”语气说不清是逼问、还是哀求。白雪飞抬头看了他一眼，又飞快闪开，用低得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吐出两个字：“归云！”

　　宋归云狂吼一声，一掌击在白雪飞肩上。白雪飞早料到他的反应，侧身卸开他的掌劲，只向外滑了几步，倒是宋子缘喝了一声：“归云，你有没有完！”宋归云狂笑起来：“没有！只要我还是宋归云，就永远没完！”一边大步向门外冲去。一直不动声色的徐如雨原以为场面应该可以控制得住，却没料到竟到了这一步，只好出来拦在门口。谁知宋归云只冷冷道：“别逼我动手，徐叔！”徐如雨见他双目尽赤，也大吃一惊，叫道：“归云……”宋归云不等他说完，扯住他只是一推，险些将他推倒在地，擦着他的身子直冲过去。宋子缘连忙过来扶住他，徐如雨急道：“快去拦住归云，他要疯了。”不等宋子缘有什么行动，白雪飞已经掠了出去。

　　宋归云已经冲到了外间门口，白雪飞扑上去抱住他双肩，却被他晃身甩开。白雪飞就势一跃，拦在门口。宋归云眯起双眼，道：“让开！”白雪飞一凛，却仍不动。宋归云逼上一步，道：“我不会再对你留情，不管你是谁。”白雪飞看着他脸上的杀气，忽然想起释师傅说过的话：“此子戾气极重……必造大杀孽，而且是由你而起。”不由大惊失色，想来归云今天若是离开这里，只怕就是杀孽开端了。正失神间，只觉胸前一震，已被宋归云一掌震开。好在宋归云说得虽狠，下手还不算重。白雪飞只是呼吸微窒，还不至于受伤，但宋归云已经出了门口。白雪飞不及细想，冲口叫道：“海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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