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

　　“……请开祠堂，我要惩戒一个不守名门正派规矩的宋家人！”这句话一出口，在场的三个人都不约而同地“啊”了一声，宋子缘和徐如雨的目光一下子落在了宋子诤的身上。宋子诤也是一愣，但随后看见他们疑惑的眼神，不由更是愤怒，开口道：“难道你们怀疑我？开就开，我也要把这件事问个清楚，否则，谁也别想清白！”说着倒带头往祠堂方向走去。宋子缘错愕地看着他的背影，忽然又回过头来望住宋归云，道：“你是说……你二伯……”宋归云摇了摇头，却只道：“我……不能说，不能在这里说。到了祠堂，我自然会说出来。”但只有徐如雨注意到了他在开口前目光一刹那的游移，不由脱口问道：“归云，你真的知道……”话还未说完，只听见祠堂方向传来了沉重的钟声。徐如雨知道这是宋家召集家人开祠堂议事的钟声，一旦鸣响，所有人必得聚齐，顿足道：“子诤！”宋子缘也没料到二弟竟然没有去找作为楼主的三弟商议，而是直接敲响了钟，也有些措手不及的感觉，又气又急地看着宋归云。宋归云听着那一声声的钟声，脸上露出的竟然是有点孤注一掷意味的表情，惨然笑道：“来不及了，徐叔。”转身向宋子缘一躬身，“大伯，请。”宋子缘无奈地叹了口气，带着他走了出去。

　　徐如雨看着他们走远，一时还是回不过神来：无论如何，他也不相信宋子诤会是害了白雪飞的人——那段时间，宋子诤根本没有离开过回云楼。况且，以他的个性，无论怎么痛恨白雪飞，都不会对一个晚辈做出如此行为。那么，宋归云所指的……他忽然一凛，想起了刚刚宋归云在自己屋里那些有点奇怪的举动，难道，他针对的是宋归鸿？可是，按理说宋归鸿也不是那么阴险的人，归云怎么会怀疑到他呢？他本想跟去看看究竟，但开祠堂毕竟是宋家自己的事情，无论他与宋子缘如何亲密，作为外姓人也是不能进入祠堂的。想了一会儿，他直奔宋归云的住处而去。

　　宋归云出来的时候，房门和院门都只是虚掩着，徐如雨也顾不得礼节，直冲到房里，只见床帏放着，里面静悄悄的。徐如雨走到床边，撩开帷幔，见白雪飞果然已经睡着了。犹豫了一下，还是轻轻推了推他，一面叫道：“雪飞，雪飞。”白雪飞轻轻一动，睁开了眼睛，恍惚了一下，似乎才认出他，连忙一边起身、一边道：“义父，您……您怎么来了？归云……怎么了？”徐如雨道：“归云……”他本想说“归云惹祸了”，又怕白雪飞着急，迟疑了一下，才问道：“雪飞，你有没有……对归云说过什么？”白雪飞已经下了床，闻言奇道：“说什么？义父是指……”他的第一反应是自己和归云之前的拥抱，生怕宋归云想到什么去问了徐如雨，不由十分窘迫，不敢说话。

　　徐如雨却没有注意他的反应，只道：“我是说……你到底知不知道是谁……害了你？”说着指了指白雪飞脸上的伤疤。白雪飞这才明白他的所指，犹豫一下，还是摇摇头。徐如雨见他对自己也不肯说，倒是相信宋归云绝不是从他这里听说的，但仍追问道：“是不是……归鸿？”白雪飞一震，诧异地道：“您怎么……”又忍住了后半句话。徐如雨见不出自己所料，又是伤感、又是奇怪宋归鸿怎么会做出这件事。不过，此刻最要紧的当然不是这些，他只是一愣神便接道：“果然……可是，归云怎么会知道的？”

　　白雪飞正在整理自己面上的白巾，听到这话，手猛地一抖，竟将蒙面巾扯了下来，满是伤痕的脸上也露出惊愕的样子，半晌竟说不出话来。徐如雨咳嗽一声，他才回过神来，一边手忙脚乱地戴上面巾，一边道：“他……他怎么会……我……我什么都没说过……”手指颤抖得连面巾都系不上了。徐如雨看他的样子，知道他恐怕比自己还要吃惊，走上前去替他系好面巾，道：“我相信你不会……可是，真的是……他？”白雪飞回头看着他，目光惶然，却终于点了点头。徐如雨心头一震，虽然他来之前已经有几分怀疑，但看白雪飞亲自承认了这个事实，他还是有些无法接受，道：“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第一遍还是疑惑的口气，第二遍却有点愤怒了。白雪飞迟疑一下，道：“他……其实不算做错。”徐如雨道：“可是太残忍……”他忽然想起了自己来的目的，不由停住了口。

　　说实话，当他来到这里的时候，还是想着如果归云怀疑的是真的，想要白雪飞去为归鸿求个情；如果归云怀疑错了，更需要白雪飞过去帮忙解围。但是此刻，他真的有点犹豫了：就如宋归云所说，宋归鸿的行为也许不能算错，但至少不是光明正大的。何况以宋子诤对白雪飞的态度……这件事真是个很大的教训。白雪飞看出了他的犹豫，追问道：“归云怎么了？他去问……归鸿了？”徐如雨沉吟一下，道：“如果……需要你……开口，你会怎么做？”白雪飞道：“我……我不会承认的，我会说不知道。”徐如雨早就料到了他的答案，叹口气道：“只怕现在……不能这么了结了。”说着把发生的事情大致讲述了一遍，当然略去了宋子诤对他的责难。

　　白雪飞呆呆地听着，到他说完，还是愣了一会儿，才道：“开了祠堂……到底会怎样呢？”徐如雨刚想说“你连这个也不懂”，忽然想起他的身世经历，明白了他大约从来也没有进过所谓的祠堂，更可能从来没有听过这里面的规矩，顿了一下，才道：“就是说……这件事必然要在全家人面前有个交待，要么是归云、要么是归鸿，总得有一个负责任的。”白雪飞还是有些疑问：“那会是……什么样的责任？”徐如雨想了想：“如果是归鸿，他可能会被处以家法——即使不是刑罚，至少要禁足一年左右，而且归云绝不会允许轻判的。如果是归云……他必须要给归鸿和子诤道歉——你相信我，子诤也不会轻易放过他的，更可能会……认为是你指使的。”白雪飞惶然地看着他，道：“那我到底该怎么办？”徐如雨默默摇了摇头，事到如今，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或者能怎么办了。

　　白雪飞沉默了一会儿，忽然下了决心，道：“我去看看……相机行事吧。”徐如雨也没有别的办法，只好带着他向祠堂方向走去。

　　宋家的祠堂在宅院的正西，单独有一个院落，平时并不开门，但有单独的护卫和打扫的家丁。徐如雨和白雪飞过来的时候，院门已经开了，两个家丁站在门口，看见他们过来，犹豫了一下，并没有阻拦。徐如雨带着白雪飞进了院门，见祠堂门也开着，门外站着几个家人。徐如雨站住脚，向白雪飞道：“你……你是子缘的义子，应该可以进去。”说着向门外的家人做了个手势，“请去通报一声。”白雪飞这才意识到无论徐如雨和宋家、和宋子缘有多么亲密，对于宋家来说，他终究是个“外人”，也许还真的不如自己这个挂名的义子，不由也陪他站在阶下。

　　那个家人进去一会儿，出来躬身道：“少爷请。”徐如雨推了白雪飞一把，道：“好自为之。”白雪飞知道自己已经被允许进去了，却还是回头看了看徐如雨。徐如雨指指旁边的石灯，道：“我在这里等你。”白雪飞这才迈步上了台阶。

　　说起来，这真是他第一次进入这类地方：小时候他家里从来没有祠堂；进了师门，除了拜师时进过供奉祖师爷的地方，师父家的祠堂他也是没有权力进去的。走进祠堂，先看见的就是一排排祖先灵位，下面稍稍偏些的地方放着一把椅子，坐在上面的是宋家现任楼主宋子幽，下面分两边站着宋家几房所有的人——其实也并不多，宋子缘坐在左首的椅子上，下面站着宋子幽的妻子和两个儿女，宋归云站在宋子缘的椅后；而右首边坐着宋子诤和夫人，宋归鸿正站在楼主的对面，应该是正在接受质问。

　　见他进来，祠堂里的气氛一时十分尴尬，每个人都盯着他，连宋归鸿都转过身来。白雪飞不由收住了脚步，不知该往哪里走，也不知该看什么、做什么。忽然，宋归云咳嗽了一声，白雪飞循声看去，见他向自己招手，而别人也没什么反应，便走过去站在他身边。宋归云伸手偷偷握住他的手，白雪飞觉出他的手心湿冷，显然也是出了一身冷汗，不由侧头瞪了他一眼。宋归云略微一愣，又露出倔强的神色，狠狠盯着站在中间的宋归鸿，用手指在白雪飞手心划了一个“是”字。白雪飞没有回应他，只轻轻甩开他的手指，宋归云的脸上却露出一丝狡黠的笑。白雪飞略一思忖，也明白了：如果不是宋归鸿做的，自己早就会为他辩白了，所以即使没有回答，自己还是间接地证明了宋归云的猜测。

　　一阵沉默过后，宋子缘开口道：“楼主，请继续吧。”虽然他是大哥，但此刻也只称呼三弟为“楼主”。宋子幽“哦”了一声，道：“是，大哥。”转向宋归鸿，道：“你接着说吧。”宋归鸿自白雪飞进来便一直盯着他看，此刻听见三叔说话，才收回眼光，却一时无法接下去。他们刚来时，宋子诤一个劲儿地指责宋归云诬陷自己，宋归云却一直在等他说出谁做过这种事情就不得好死的毒咒后才忽然说出针对的是宋归鸿。所以在白雪飞来的时候，宋子幽也不过刚开始询问宋归鸿，还未问出真相。不过，白雪飞一进来，看宋归鸿的脸色，大家心里已经都有数了，包括宋子诤，也已经脸色铁青，瞪视着自己的儿子。

　　宋子幽见宋归鸿不说话，不得不又叫了他一声：“归鸿？”宋归鸿脸色涨红，终于道：“既然他已经来了，请楼主直接问他就好了。”宋子幽把目光转向白雪飞，白雪飞连忙走出来，施礼道：“请宋楼主赐教。”宋子幽也顿了一下，道：“虽然你不是我宋家的子弟，不过既然是大哥的义子，也算宋家人。而且此事到底是你的事，所以……伤你之人可是归鸿？”白雪飞道：“启禀宋楼主，我……我不知道。”宋子幽沉声道：“你不知道？你自己的事，岂会不知？你不必顾虑太多，只要实话实说就好。”白雪飞躬身道：“宋楼主，在下……实在不知。那人蒙面而来，我当时……又是惊惶失措，实在无法知道到底是谁。况且，”他微微抬头，却没有看旁边的宋归鸿，“无论那人是谁，他并没有做错。无论我有什么苦衷，到底是弑师逆徒，就算是毫无关系的江湖人士也可以主持公道，何况来人与我师门有渊源，所以请不必深究。”

　　其实在他一开口，宋子缘和宋归云就猜到他一定不会承认，只有宋子诤微露错愕，将信将疑地看着他。宋子幽点了点头，道：“这个……姑且不论，如果那人光明正大地与你决斗，无论他是不是宋家人，都无可厚非，但是藏头露尾，非正道人士所为。如果是宋家子弟，当然要予以惩戒。”白雪飞道：“我想……他不露面，也许是不想被我这种人所见。至于交手，则的确是我技不如人，可能我昏过去后，他以为我已经死了，想要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所以才放火焚屋……”他还没说完，宋归云已经忍不住道：“哥！什么技不如人？以你的功夫内力，会不如他？分明是他趁你受伤未愈、趁人之危。”说着也走到两人身边，向宋子幽道，“当日哥为了给我疗伤，被我……误伤，内伤未愈，身边的童儿又被他派来送我回家，所以才会被人所伤。何况就算是以为他已死，侮辱尸体也不是正道所为吧？”一边说一边逼视着旁边的宋归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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