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

　　猛然间，他想起了徐如雨，想起了徐如雨问自己的话——你对归云，不是吗？白雪飞如遭雷击，猛地抬手推开了宋归云，自己也一跃而起。由于动作太猛，他只觉眼前一阵发花，踉跄了一下，连忙伸手扶住旁边的桌子。宋归云正在迷迷糊糊间，忽然被他大力推开，还在发愣，却看见他摇摇欲坠，来不及考虑，赶紧扶住他的身子，惊道：“哥，你……怎么了？”白雪飞闭目镇定了一下，平息着急促的喘息，道：“没……没什么，你……你勒得我……喘不过气。”宋归云不疑有他，忙扶着他回到床上，让他靠在枕上，边道：“对不起，哥。”他已经忘了是因为什么和白雪飞拥抱到一起的，只记得那种感觉很好，却又为弄得白雪飞不舒服起来而自责。

　　白雪飞却难以摆脱自己的困惑，看着宋归云在自己身边转来转去，心里反复地问着自己：难道我对他真的是……不会，我只是把他当作弟弟来看，我不会有那种心思的，我曾经喜欢过师姐，如果不是……我一定已经和师姐成亲了，怎么会对男子……如果我真的对他有非分之想，岂不是辜负了他和义父对我的信任，我怎么会用这么龌龊的想法来对待他……不过，徐叔和义父之间也并不龌龊，我这样想会侮辱了徐叔……可是我怎么能和徐叔相比……这些念头在他心里此起彼伏，弄得他一时羞愧、一时又迷惑，身上也忽冷忽热。蓦然间只觉气血上冲，他一时不防，竟压不住地咳了起来。

　　宋归云一直在看着他的脸色，虽然他露在外面的只有一双眼睛，却也看得出目光呆滞。忽然间又见他咳起来，宋归云吓坏了，还以为自己刚刚没轻没重弄伤了他，扑到他身边，一边替他拍背顺气，一边叫道：“哥，哥。”白雪飞一接触到他的手，本能地躲了开去，然后才想起顾忌他的感受，忙道：“没事，我就是……岔了口气，倒杯水给我就好。”宋归云也没注意到他的举动，听见吩咐，忙过去倒了杯茶，凑到他的嘴边。白雪飞已经忍住了咳嗽，抬手要接，宋归云却不肯放。白雪飞不忍拂了他的好意，便就着他的手喝了下去，道：“真的没事了。归云，我……有点累了，想歇一下。”宋归云忙道：“好啊，你躺下歇着，我……我看着你。”白雪飞笑道：“你看着我我怎么睡得着，而且你一定会忍不住和我说话。这样，你出去走走，等我睡着了再回来，我又不会跑掉。”宋归云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自己的头，点头道：“嗯。那你好好休息，待会儿如果你不醒，我叫你起来吃午饭。”白雪飞答应着躺下去，宋归云放下床帏，轻轻走出门去，随手掩上了房门。

　　刚走出院门，宋归云就看见宋归鸿在不远处徘徊，好像要过来又在犹豫的样子。他本想装作没看见，宋归鸿却已经走了过来，讪讪地打了个招呼。宋归云冷冷地看着他，道：“你来干什么？”宋归鸿咳了一声，道：“我来……看看雪飞大哥……怎么样了。”他比白雪飞还要小几个月，自然也要叫一声“大哥”，不过他还是把白雪飞的名字加了上去。宋归云冲口道：“不用你……操心。”他本想说“不用你叫他大哥”，又怕宋归鸿真的听话了，白雪飞一定会怀疑，才临时改了口。宋归鸿被他呛得一愣，脸都红了，道：“归云，我知道他……你生我和我爹的气，可是……我现在对他……对雪飞大哥，真的没有恶意了。”

　　宋归云根本不想听他说话，闻言冷笑了一声，正想讥讽，忽然反应过来他说了什么，不由一凛，道：“现在……没有恶意了？那你之前对他有过什么恶意？”宋归鸿猛地退了一步，刚刚还涨红的脸刷地变白了，目光闪烁了一下，才道：“没有……我是说……之前怎么说他也是师门的……我当然对他……”宋归云紧盯着他慌乱的神色，道：“这样？”宋归鸿道：“当然……算了，既然你不信，我走就是了。”抽身便走。宋归云看着他的背影，张口想叫他问问昨夜为什么他也会出现，但一转念却又改变了主意，只冷冷地看着他消失了，才转身向徐如雨的住处走去。

　　徐如雨从宋归云处出来，本来是想回宋子缘那里，又怕宋子诤还在，便回到自己住处。看见宋归云又来了，不觉有些奇怪，道：“你又来做什么？”宋归云道：“哥累了，在休息。他说我在的话一定忍不住不和他说话，要我出来走走。”徐如雨失笑道：“是吗？我倒没发现你这么爱说话。”宋归云有点不好意思地笑笑，自己找了把椅子坐了下来。徐如雨看着他，忽然道：“其实你也不是不爱说话，只是不愿意和家里人说话是不是？”宋归云愣了一下，道：“也许……我觉得大家也不怎么愿意和我说话吧。”徐如雨想到白雪飞说的话，有意问道：“你怎么会这么觉得？这里毕竟是你的家啊。”宋归云脸上掠过一丝嘲讽的笑意，见徐如雨探究地盯着自己，又收敛了下去，低头道：“有时候我觉得……如果我不在这个家……也许大家都会自在些。”

　　徐如雨轻轻摇了摇头，道：“归云，你不觉得自己太偏激了吗？有些事，也许真的只是你自己多心了而已。”见宋归云要反驳，他抬手做了个“等一等”的手势，接着说下去，“比如说，我们都知道雪飞对你的态度是从他一到这里就一样的，可是，在他承认了自己的身份前后，你的感受却是完全不同的，对吧？你能说这里面没有你自己的偏见？”宋归云眨了眨眼睛，慢慢低下头去。过了一会儿，才道：“其实……不是。他不一样，我不知道他是谁的时候，我很恨他，因为我觉得他妨碍了我去见……哥哥，而且害死了……童儿。后来，我知道他是谁，我也知道他对我好，可是，我恨他……不认我，所以，我是在故意……和他作对。”他抬起头看了看徐如雨，眼神是难得的凄楚和……无助，“徐叔，”他说，“我也知道大伯和您……是为我好，可是……”他摇了摇头，把后面的话咽了下去，换成了一句有点莫名其妙的感慨，“其实有时候，从希望到绝望，真的只差……一个眼神。”“或者一句话、一个称呼。”徐如雨虽然不是完全明白他的意思，却本能地在心里为他补上了后半句，不过他并没有把这半句话说出来，只是泛泛地道：“其实你二伯、三伯……甚至归鸿也都很关心你，只是你太……拒人于千里之外了，久而久之，大家都把不和你交谈当成体谅你的怪脾气了。”宋归云笑笑，嘲讽般地重复着：“二伯……二伯？”徐如雨道：“你二伯只是脾气急，你哪一次受伤他都是最着急的。去年你失踪了的时候，他逼着归鸿在外面找你，还说找不到就别回来，吓得归鸿一直到听说你回来了才敢回家。”宋归云听到这些，并没有感动或者惊讶的表情，反而面露疑惑，道：“他……去找过我？”徐如雨点了点头，道：“难道我会骗你？”宋归云皱紧了眉，喃喃道：“这也……真是巧啊。”徐如雨道：“你说什么？”宋归云却只是摇了摇头，沉思了一会儿，又站起身来，道：“徐叔，我要去大伯那里看看。”徐如雨觉得他似乎是有事要问，也不顾避嫌，道：“我和你一起去。”

　　两人刚走到宋子缘的院子里，正好看见宋子诤怒冲冲地从里面出来。徐如雨一拉宋归云，想避开他，宋子诤却已经直奔他们而来，宋归云只好站住招呼道：“二伯。”宋子诤看了看他，又向他身后看看，道：“那个人呢？”宋归云知道他指的是谁，道：“我哥他在休息。”他知道宋子诤不爱听这个称呼，偏故意把那两个字咬得极重。宋子诤果然皱起了眉，道：“什么你哥，归鸿才是你哥，我都没听你叫过他几声。”他拦住想绕过去的宋归云，“归云，不是我说你，你离那个人远些，他那种人……”宋归云不等他说完，便打断了他：“他是哪种人？你怎么知道他是哪种人？”宋子诤一脸不屑的表情，道：“他是哪种人还用得着说吗？我怕脏了自己的嘴。”宋归云的眼睛一下子瞪了起来，苍白的脸上蓦地冲上一丝红晕。徐如雨见他要翻脸，忙道：“子诤，我说过雪飞是因为有病……”宋子诤道：“我不管什么病不病，他做过那些事情就是做过。别人有病为什么没有杀过师父、师姐、弟弟？说到底还是他这个人凶残成性……”宋归云再也听不下去，大吼了一声：“你住口！”就要冲上去。徐如雨连忙一把抓住他。

　　宋子缘也闻声从屋里跑了出来，一见这种情形，不由有些恼火。不过无论如何，也不好上来先说二弟的不是，到底他还是长辈，只好喝止住宋归云，一边向宋子诤道：“你知道他……先回去吧。”宋子诤虽然对大家对白雪飞的态度大不以为然，但这一年来宋归云疯疯癫癫的样子也让他有所担心，恨恨地甩了甩手，就要离开。刚走出两步，宋归云忽然又叫了他一声：“二伯。”语气竟出奇的冷静。宋子诤一愣，回头看时，宋归云已经摆脱了徐如雨的拉扯，但也没有再过来，只是站在原地冷冷地望着他，丝毫不像刚才那么愤怒的样子。这下子其余三人倒都愣住了，不知他要干什么，都把疑惑的目光投向了他。

　　宋归云的脸色已经恢复了苍白，连表情都恢复了一贯的冷漠中带点嘲讽的样子——说实话，自从白雪飞承认了自己的身份后，还真的有几天没有看见他这副样子了，以至于宋子缘和徐如雨都有点“小别重逢”的感觉，不过此刻他出现这种表情实在是有点反常。宋归云无视他们的疑问，竟然对宋子诤冷笑了一下，用冷静得近乎有点温柔的口气问道：“在二伯看来，是不是所有杀过人的都是凶残成性呢？”宋子诤愣了愣，道：“那当然不能这么说，除魔卫道就不能算凶残。”宋归云继续冷笑着：“除魔卫道也要光明正大，不是吗？如果用凶残的手段卫道，和所谓的‘魔’也没什么区别吧？”宋子诤第一个反应是点头，但随即就觉得这个问题似乎不是这么简单，犹豫了一下才道：“这个……虽然不能这么说，至少……也不算光明正大。你到底要说什么？”宋归云不回答他的问题，继续道：“那，以除魔卫道为名，把一个活生生的人关在屋子里要活活烧死，而不是光明正大地和他决斗应该算什么呢？”

　　此话一出，在场的三人都震惊了。宋子缘和徐如雨都知道他所指的是什么，却不知道他影射的是谁。但不知为什么，谁也不愿、或者说不敢开口问他。倒是宋子诤，虽然也隐隐觉得他有所图谋，不过认为这种事情无论关涉到谁，答案都不应该有区别，是以仍沉声道：“当然应该算罪过。就算是杀恶人，如果不是力有不逮或者情势所逼，也应该堂堂正正，这才是名门正派该有的规矩。”宋归云的笑容已经变得有点狞恶，忽然转身面对宋子缘，躬身道：“大伯，请您开祠堂，我要惩戒一个……不守名门正派规矩的……宋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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