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

　　宋子缘对这个问题的第一反应也是断然否认，而且有些震惊地问道：“归云有没有说是谁这样说他？”白雪飞摇头道：“他只是在很偶然的时候露出这句话来的，只是说‘他们说我是……我能怎么怎么样吗’这样的话，我也没有追问过他。不过，以他的情形看，他也不应该是……撒谎，这件事对他的……伤害一定很大。”宋子缘的脸上已经露出了怒色，道：“谁被说这样的话当然都会生气，如果被我查到是谁这样胡说八道……不过，应该不会有人造这样的谣言。”徐如雨见白雪飞不好意思追问，便开口道：“你是说，肯定是……谣言？”宋子缘道：“当然是谣言，归云虽然相貌比较像他的母亲，也可以看出和子云相像的地方，不过是他更像我父亲、也就是他的爷爷而已。你们都没有见过先父，否则就不会怀疑了。”徐如雨和白雪飞听他说到这里，当然不会再有什么怀疑，因为宋子缘是绝不可能拿这种事开玩笑的。一时间，三个人倒都无话可说了，不过每个人心里却都还在思索。

　　过了一会儿，徐如雨道：“子缘，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会有这种谣言？其实归云父母的事我一直也不太清楚，恍惚听说他母亲的出身似乎……可不可能是因为这个……”他其实还是知道一点的，不过这种事由他说总没有宋子缘说得明白。宋子缘也知道他的用意，虽然事关自己家里的旧事，不过听白雪飞说宋归云心里居然藏着这样的秘密，宋子缘也是大吃一惊——如果这是真的，甚至归云也相信这样的话，就难怪他对家人如此抵触了。可是，他还是无法想象谁会做出这么恶毒的事来。思忖了一下，他还是向白雪飞说起了归云的身世。

　　“其实事情也不是很复杂，子云——就是归云的父亲、我的四弟——当年喜欢上的人是青楼的乐妓，而且还是……不是清官人了，所以先父母绝对不同意他娶这样的女子过门，子云为此和家里断绝了关系，离家出走。直到五年之后才带着妻子回来，那时候先父已经去世，是我当家。他回来时便已身受重伤，不久就去世了，归云是他的遗腹子。他临终前把归云母子托付给我，又千叮万嘱……蕉娘——归云的母亲和他的感情也很深，生下归云后一直悒悒不乐，最终也丢下归云而去。看见她的样子，我倒也慢慢接受了子云和她的感情，不过逝者已矣，也无法补救。但虽然归云的母亲出身风尘，归云却绝对是我宋家的子孙，没有任何可疑之处，我们兄弟也从未怀疑过他，怎么会……”

　　刚说到这里，门口忽然传来一声怒喝：“谁说归云不是我宋家的子孙？”三人都吓了一跳——这毕竟是在自己家里，没有谁特意留心外面的动静，而且除了归云，也不担心别人会忽然闯来。抬头看去，只见宋家二爷宋子诤大步跨了进来，一直走到白雪飞的面前，怒视着他。白雪飞从未见过他，不过也大致猜得出他的身份，连忙站起来。徐如雨看宋子诤气色不对，起身圆场道：“这是你二叔子诤，快行礼。”白雪飞刚一弯腰，就被宋子诤一把挥开，道：“你是谁？为何离间我宋家骨肉？”白雪飞窘得面巾外的额头都红了，却无法辩解，只能道：“我……我不是……这个意思……”

　　宋子诤也不理他，转身对宋子缘道：“大哥，我早说这种逆伦之人恶性难改，你看他刚逃了活命，就开始离间别人骨肉了。”宋子缘见白雪飞被他责备得几乎无地自容，只好道：“二弟，你误会了。我们在说……归云他……他说家里曾有人骂他为……杂种，所以他才会对家里有所误会，我们正在商量怎样能让他回心转意。”他本不想把此事告诉别人，尤其是一贯莽撞的二弟，不过现在不说，就根本无法为白雪飞解释了。宋子诤也是愣了一下，旋即大怒，道：“哪个畜生如此无礼？把归云叫来，直接问他不就行了，何必在这里胡猜。我宋家哪容得下这样人面兽心的东西！”说着，却又扫一眼已经退到一旁的白雪飞。白雪飞本来一直低着头，闻言却忽然抬头道：“不行。”正好撞上宋子诤轻蔑的目光，不由噎了一下，又后退了一步，靠在了身后的墙上。

　　宋子诤冷笑道：“为什么？我不信宋家有这样的人——至少之前绝对不会有，也不相信归云会说出这种话。难道只凭你一面之词，我们宋家就也要互相怀疑、甚至自相残杀？”白雪飞无以自明，气得全身发软，“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道：“我……我若有此意，天诛地灭！”宋子诤道：“你也配说这句话？！”宋子缘断喝一声：“二弟！”宋子诤却仍道：“大哥！你不能一味袒护他。谁能证明归云曾经这样说过？”宋子缘和徐如雨虽然相信白雪飞绝不会编造此事，却也真的无法回答他的问题——除非真的叫归云来对质，可是……

　　见无法收场，宋子缘也只能道：“这事先放在这里吧。子诤，你来有什么事？雪飞，你起来先回去吧，归云也该回去了吧，当心他找不到你。”宋子诤道：“我本来是来商量归鸿定亲的事情，不过这事不能就这么算了，既然他提出……”宋子缘打断他的话道：“我说先到这里，以后自然会弄个水落石出。”看见白雪飞已经勉强站起身来，他向徐如雨使了个眼色，一边道，“雪飞你先出去，我和你二叔要商量正事了。”白雪飞答应着退开，一出门就被随后跟来的徐如雨扶住，半扶半拖地送回了宋归云的住处。

　　回到宋归云的住处，徐如雨轻咳一声，道：“雪飞，你……不要在意子诤……你二叔的话。他虽然是个……急性的人，但……没有恶意。”说出最后四字，连他自己都觉得有点牵强：宋子诤对白雪飞绝对不是没有恶意，至少也是有很深的偏见。白雪飞苦笑道：“我……明白，谁听见自己的家人被这么怀疑都难免生气的。”他停了一下，又道，“其实二……二叔这样，我倒更加相信归云的身世绝无问题了，否则二叔也不会这样……生我的气。这样看来，一切可能真的只是误会。我也很想知道到底是谁对归云说过这样的话，又为什么会说这样的话，不解开这个谜，恐怕很难令他放下自己的心结。可是……如果直接去问，一是怕他不会回答，二来也怕弄巧成拙，我现在很怀疑归云自己记不记得曾经对我说过这个，毕竟那时他是受伤，似乎有点意识不清呢。”徐如雨正要回答，忽然听到外面有动静，向白雪飞使了个眼色，两人都不说话了。

　　过了一会儿，宋归云果然端着药碗小心翼翼地走了进来，见他们还坐在这里，丝毫也没有怀疑他们曾经出去过，只道：“哥，你等急了吧？”徐如雨见他脸上分明还有烟黑，也不说破，只笑着看他。白雪飞道：“没有。”一边接过碗来，刚要喝，忽然问道：“这药……苦吧？”宋归云本能地咧了咧嘴，却道：“不苦。”白雪飞伸手在他嘴边一抹，道：“不苦你咧什么嘴。还有，药是乱吃的吗？”徐如雨这才发现宋归云的嘴角有药汁的痕迹，不由笑叹道：“偷吃要学会擦嘴！没关系，反正是补元气的药，他喝了也没什么，不过可不是所有的药你都能偷尝，喝出事来我可不管你。”心底却不得不佩服白雪飞对归云的细心和关切，也惊讶于原来宋归云也可以这样体贴。两人如此，他更觉得一定要帮白雪飞弄清楚宋归云和家里的芥蒂。见白雪飞喝完了药，又嘱咐了几句应当注意的地方，便回去了。

　　白雪飞休息了一会儿，心里却一直在思忖怎么开口问宋归云这件事：问得直接了，他既怕触到归云的伤痛，也怕归云敷衍自己、之后却有了戒心；但若不问，就真的像宋子诤所说的仿佛自己是在离间人家伯侄关系——而且归云心里永远会有解不开的死结。为难之间，一时也想不出解决办法，只好道：“我们出去走走吧。”宋归云道：“你……可以吗？”白雪飞笑道：“我只不过是变成了个普通人，又不是变成废人了，怎么会连路也走不了？”他还未说完，宋归云已经把手指竖在唇前。白雪飞奇道：“怎么？有人吗？”一边向外看去。宋归云摇头道：“不是。哥，你不要说……那个词。”白雪飞道：“哪个……”一边却也明白他指的是“废人”这个词，不由摇头笑道：“你太……忌讳了。”宋归云看着他，忽然扑过来搂住他的身子，将脸整个埋在他的肩窝，手臂紧紧箍着他的腰，闷声道：“你……你不知道我有多……心疼……”白雪飞愣了一愣，慢慢抬手拍着他的后背，柔声道：“我知道，我……知道。”

　　宋归云埋头贴在白雪飞的怀里，感受着他身上的温度，觉得从没有过的安心：终于有这样一天了，就算他已经不是那个清秀得令人自惭的男子，至少他的温柔没有变。如果可能的话，就这样到永远吧；或者两人就在这一刻一起死去都可以，只要不再分开。想着，他越来越紧地抱住白雪飞，似乎想把他和自己粘到一起、融成一个一样。耳边白雪飞的呼吸声越来越重，宋归云觉得自己的心跳也越来越快、越来越强，他不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只觉得这样很舒服、很安心、很……想更进一步。不由推着白雪飞向后退去，一直把他推到床边。白雪飞被他推得立不住脚，腿一弯便坐到了床边，却推不开、似乎也舍不得推开他。说起来，他这样抱着宋归云也不是第一次——在山里的时候，他就曾在宋归云在梦中挣扎的时候一直紧抱着他，几乎整夜。但那时，他心里的感觉只是担心和心痛，此刻却心乱如麻，根本弄不清自己在想什么，只觉得随着宋归云的手臂越抱越紧，自己的呼吸越来越短促、脸上也一阵阵地燥热，似乎连体内都翻滚着热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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