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

　　宋归鸿听他的语气，是要自己帮忙做什么原本应该由宋归云做的事情，忙问道：“需要我做什么？”徐如雨起身走到床边，边道：“不难，你只要按住他就可以。一会儿我拔下针的时候，他体内的内力会有反冲，子缘会护住他的心脉，你只有扶着他就可以，免得他伤到自己。”宋归鸿答应一声，来到白雪飞的身边，宋子缘已经握住他的双手，把自己的内力缓缓送到他的体内，等到转了一个周天，才向徐如雨点头。徐如雨示意宋归鸿上床，从里面按住白雪飞的双肩和腿，宋归鸿犹豫了一下才跳到床上。但当他碰到白雪飞的身体，却还是向后退缩了一下，脸上也僵了一僵，才用双手按住白雪飞的肩膀，用腿压住了白雪飞的腿。

　　徐如雨弯下腰来，迅速拔下了白雪飞身上的银针。宋归鸿看见细细的针在自己眼前掠过，不由自主地向后一躲，闭上了眼睛，手下却不敢有丝毫放松。只觉得自己按着的白雪飞身子蓦地一挺，嘶哑地“呃”了一声，随即一股暖暖的东西碰到了自己的手指。他骇然睁开眼来，见白雪飞面色死灰，已经昏了过去，嘴角一线血迹直流到自己按在他肩膀的手上，不由赶紧收回手来，看向徐如雨。徐如雨倒十分镇定，道：“你下来吧。”一边示意宋子缘也可以放手。宋归鸿下到地上，看着徐如雨收好银针，替白雪飞擦去脸上的血迹、又盖好被子，却还是有些惴惴，迟疑了一下，终于忍不住问道：“他……没事吧？”

　　徐如雨转头看着他：“如果你是问现在，他没事；如果你是问他这个人，我也不知道，只能尽人事、听天命。”宋归鸿沉默了一阵，道：“一个人真的可以因为生病而完全控制不了自己，做出……做出那种事？”还没等徐如雨回答，不知什么时候溜回来的宋归云已经怒道：“如果他能控制自己，还用这么做？”宋归鸿尴尬地退开两步，躲开几乎贴到自己面前的宋归云，道：“我不是……我是说……为什么他一犯病就会……那样？”徐如雨摇头道：“不知道。这也许就像有些人喝醉酒会哭、有些人会笑、有些人会一直睡觉一样，没有办法解释。唯一可以肯定的是，他是想彻底断绝自己再……伤害到别人的可能。”宋归云脸上的怒气慢慢变成了无奈和悲哀，语气也放缓下来，道：“徐叔，他……以后会怎么样？”徐如雨道：“一个不会武功的平常人，一个……病人，如此而已。”他抬手拍了拍宋归云的肩头，“从另一面想，这对他未必不是好事，至少他不用总是提心吊胆了。不过你以后要多照顾他，不要再让他太激动和着急。”宋归云连连点头。

　　徐如雨看看外面，道：“夜深了，他也没事了，我们回去休息吧。归云，你明天到我那里去取药。”宋归云答应着送他们出了房门，就又回到屋里去了。三人默默走出宋归云所住的院落，宋子缘忽然站住脚步，向宋归鸿问道：“你来干什么？”宋归鸿一愣，借着暗淡的月色，发现大伯的脸色竟然十分严肃，忙道：“我……我就是不放心归云，他和归云在一起……我不知道他会这样做，怕他会……”宋子缘“哦”了一声，语气缓和了些，又问道：“那你怎么会知道……他今天会和归云在一起？”宋归鸿道：“我……白天在墓园遇到他了，是他说的。”不等宋子缘再问，又补充道，“他是去看童儿的，我……我是去拜祭四叔。”宋子缘这才释然，道：“现在你可以放心了吧？”宋归鸿垂头道：“是。”宋子缘道：“其实无论你的关心归云还是因为师门的事对雪飞不放心，都没有错，只是……希望你能相信雪飞真的是身不由己。”宋归鸿打断他的话道：“大伯，我相信了，我……我真的相信他了。您放心，我以后不会对他有任何偏见的。”宋子缘叹了口气，道：“很好，我替雪飞谢谢你。太晚了，你也去休息吧……有时间，也劝劝……你父亲。”宋归鸿应了一声“是”，转身走开了，一边走，一边在身上反复擦着右手。

　　宋子缘看着他的背影，奇道：“他在擦什么？”一旁的徐如雨淡淡道：“血。雪飞的血。”宋子缘才想起刚才白雪飞的血流到了他的手上，不由又要了摇头，一边继续往自己的住处走，一边轻声问道：“他到底会……怎么样？”徐如雨回头看看宋归云住处窗纸上透出的昏黄的光，道：“也许就像他所说，对于他，这已经没有什么区别了。一个人，得一种绝症或者两种，真的没有太大的区别。”宋子缘沉默了一下，叹道：“真是……人的命运真的这么奇怪吗？有这么多……无法……理解的缘分或者遭遇？不知白雪飞这个人究竟欠了老天爷什么，又欠了……归云什么？”徐如雨也苦笑了：“可能有些人生来就是为了还债吧。”

　　沉默了一会儿，他们已经走到了宋子缘所住的院落的门口。宋子缘本来走在前面，徐如雨正等着他先进门，他却忽然停了下来，转头面对着徐如雨，道：“如雨，我觉得……下辈子，我也应该还你的债了。”徐如雨愣了一愣，他从没想过宋子缘会说这样的话，顿了一下，才道：“我……不认为你……欠我什么。”宋子缘道：“欠不欠、欠什么我自己心里清楚，如果有下辈子，我会像……”徐如雨打断了他的话：“我不想你像雪飞一样……”宋子缘道：“我是想说，我会像你对我一样对你。”

　　徐如雨看着他，这张脸他已经太熟悉，熟悉到从未发现过它的改变，可是不知不觉间，它和自己记忆中的面容已经有了太多的不同。徐如雨的手微微抬了一下，他几乎想伸手去摸摸这张脸，摸摸那脸上的皱纹，但还是忍住了——自己已经太老了，老到无法做出这样率性的举动。他只是越过挡在前面的宋子缘，抢先走进院门，在擦身而过的瞬间轻轻握了一下他的手。

　　送走宋子缘和徐如雨，宋归云马上又回到了床边：白雪飞还是昏睡着，脸上连那些狰狞的伤疤都失了颜色，身上的衣服已经湿透了。宋归云愣愣地站了一会儿，默然跑去找出自己的一套内衣，轻手轻脚地替他换上，扶他躺好，自己便靠着床边坐在地上，呆呆地看着他。

　　不知过了多久，白雪飞慢慢清醒过来，睁开眼睛，只见桌上闪烁的灯光。他恍惚了一下，才想起之前发生的事情，侧头看去，只见宋归云趴在床边，眼神愣愣地盯着自己，却仿佛魂游天外一般，根本没有注意到自己已经醒了。白雪飞打起精神，开口问道：“你不上来睡觉，在干什么？”宋归云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了一跳，猛地一哆嗦，才惊喜地道：“哥，你……你醒了？”白雪飞想起身，却觉得全身像散了架一般动弹不得，只能抬手拍拍他的肩，道：“归云……对不起。”宋归云没想到他会说出这么一句话，疑惑地看着他。白雪飞笑笑，道：“我不知道会是……这样，徐叔……骗了我，否则我不会让你看到……我这么狼狈的样子。”

　　宋归云呆呆地看着他，脸上的表情从吃惊慢慢变成了伤心，一向抿得紧紧的嘴巴也慢慢张开，终于“哇”地一声哭了出来，道：“是你骗了我。我不想你这样的……哥，我不想这样。你为什么要这么狠心？为什么要对自己这么狠？是我逼你的吗？哥，是不是因为我？”白雪飞插不上话，只是用手慢慢抚摩着他的头发，等他的哭声沉落下去，才道：“当然不是。我决定留下，就有这个打算，不只是对你，我害怕会伤害到任何人……其实，武功对我而言，已经没有任何意义，只会害人害己，我只是给自己个理由，来下这个决心。”宋归云明知他是在安慰自己，却找不到话来反驳，只能抽泣道：“可是，我……我不要看见你……痛。”白雪飞又笑了：“那是没办法的事，我跟你说过我……我的身体，你得学会习惯。”他拉起宋归云的手，道：“夜深了，上来睡觉，我累了。”

　　宋归云马上站起身，看看他的神色，走到桌边吹熄灯火，轻手轻脚地爬到床上，靠在他的里侧躺下。白雪飞闭上眼睛，只觉全身经脉酸涩，仿佛连身体也比平日沉重，不知这是不是失去内力的缘故，不过除此之外倒真的不再有什么痛苦，不由十分佩服徐如雨的医术。想到徐如雨答应以后会教自己医术，倒颇有几分期待。恍惚间，他感觉到宋归云的手臂轻轻放在了自己身上，过了一会儿，又慢慢搂住了自己。白雪飞伸手盖在他手上，轻轻拍了拍，宋归云也没有反应。又过了一阵，白雪飞几乎已经睡着，忽然听见宋归云轻声问道：“哥，你睡了吗？”白雪飞道：“睡了……我在说梦话。”宋归云虽然在此时，也忍不住笑了一声，又轻轻问道：“你还……痛吗？”白雪飞道：“不了，就是有点累。”宋归云沉默了一会儿，又叫了一声“哥……”，却没有说话。白雪飞把头转向他那边，黑暗中只看见他两只闪着光的眼睛，不由道：“什么？”宋归云道：“我在想……如果……当时在山里，你打算收留我的时候，难道也想过这么做？”

　　白雪飞愣怔了一下，道：“……没有。”宋归云道：“为什么？”白雪飞道：“那时候……”他忽然说不下去，转头避开了宋归云的目光。宋归云却不肯放松，接道：“其实你的病没有那么容易发作的，至少在那时候是不是？”白雪飞无话可答，犹豫了一下才道：“现在是因为……我无论做什么，你都不会防备，所以……”宋归云的手慢慢移动着，隔着衣服抚摸着他身上的伤疤，道：“你的病……其实也是因为受伤才……加重的吧？”他的语速越来越慢，白雪飞的心却一下子提了起来，道：“你……归云，你想说什么？”宋归云的声音还是很低，不过白雪飞很清楚地从他的语气里听出了恨意：“我想说……本来我们可以多好地住在一起，你、我、还有童儿……大伯都答应了我可以离开，可是……是谁害了你？”

　　白雪飞的手一下子抓紧，又连忙松开，道：“我……不知道。”宋归云感觉到他的迟疑，半撑起身子看着他，道：“不知道？你当时没有看见他？”白雪飞下意识地躲开他的目光，抬手按他躺下，沉默了一会儿，道：“他蒙着面，我看不到他样子，而且……他说话的语气很像……很像我的师父，我吓坏了，以为师父回来找我，所以……”似乎是因为想起当时的情形，他的气息明显地急促了起来。宋归云忽然意识到他的紧张，连忙安抚地抱住他，道：“好吧，不要想了，哥，我不问了，不问了。”白雪飞没有再说什么，慢慢地平静下去，似乎睡着了。宋归云不敢再打扰他，却在心里反复思量着他的话。忽然间，他仿佛触到什么灵机，喃喃道：“语气……”听到自己的声音，他连忙又闭上了嘴，听听白雪飞轻浅的呼吸，却似乎没有什么变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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