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

　　已经是夜了。

　　窗外的月色相比中秋时节，似乎苍白黯淡了很多，屋里的一切好像也没有自己和童儿见面那一夜那么清楚。童儿的床铺还是放在大床的侧面——本来晚上入睡的时候宋归云是自愿睡在那张床上的，却终于还是忍不住爬到了大床上与他并肩躺着，不停地和他说话。就是在他装作累了不再搭腔之后，宋归云还是紧紧地抓着他的胳膊才慢慢入睡，似乎是怕一松手自己就会离开。

　　这让白雪飞想起了在山中的那个夜晚，昏睡过去的宋归云——那时候他还叫做沐海秋——也是这么死死地握着自己的手，在梦中也不放开，像抓着最后一丝希望。那时候的自己，真的以为这个孩子的生命里已经没有任何其他的依靠，像自己和童儿一样、像曾经的自己和梦儿一样。所以才如此依恋这偶然得到的……亲人。可是，在经历了这么多之后、在真正认识了他身边的亲人之后，白雪飞觉得他只是忽略、甚至是歪曲了太多的东西。也许，比自己见到的、知道的还要多吧。一个漂在水上的人身边如果只有一块木头，他当然会死死地抓着这片木头；而如果他身边有船、甚至很多船，他就不会再这么死盯着一块木头了。

　　看着靠在自己肩上的宋归云有点模糊的脸，白雪飞微微笑了起来，为自己脑子里出现的这个比喻：一块木头。如果归云可以顺利地渡过这条河，自己真的宁可做一块被遗忘在水里的木头，慢慢地漂走，漂到……自己也不知是哪里的终点。那些人——那些曾经在梦里出现的亲人：父母、梦儿、师姐、童儿、甚至还有师父还会在那里等自己吗？还可以重新开始另一种不一样的人生吗？虽然宋归云在死死地抓着自己、靠着自己，虽然他的呼吸每一次都吹在自己的身上，白雪飞也知道自己必须要慢慢地习惯于推开他，因为两人注定要走向不同的方向。

　　白雪飞也觉得有些疲倦，慢慢将目光从宋归云的脸上移到了微亮的纸窗上，迷迷糊糊地放纵着自己的想法：让归云可以接受家人……他们究竟做过什么，只是送他出去学艺吗？为什么他会提到……一家人会有什么仇恨，应该都是些误会……可是归云好倔强啊，我拿他其实也没什么办法的吧……能有多少时间给我……算了，明天一切就都可以重新开始了，徐叔答应我一觉之后……就在他觉得自己马上就要沉落到睡梦之中的时候，一阵撕裂般的剧痛让他猛地清醒了过来。

　　白雪飞失声“呃”了出来，但只叫了半声，就被他生生压了回去。那痛苦从丹田位置开始，循着经脉传遍四肢，仿佛有无数细针在顺着经脉移动。白雪飞立刻就明白：是徐如雨给他的药起了作用。可是……可是徐如雨明明说不会有任何反应的，他才敢让宋归云和自己同住在一个屋子里，难道是出了错？在这一瞬间，白雪飞的身上已经渗出了一层冷汗，他强自抑制着，想悄悄起来，离开宋归云去徐如雨那里问问，可是根本挣扎不起来。他的动作和微粗的喘息也惊醒了本来就睡不踏实的宋归云，本以为他在做梦，可是触手冰冷的感觉让宋归云也一下子从迷糊中醒觉，跳起身叫道：“哥？你……怎么了？”

　　白雪飞咬牙道：“没……事……”却控制不住身体和声音的颤抖。宋归云也没听他说什么，隔着他的身子跳到床下，赤着脚就去点灯。刚抓到火折子，就听见有人急促地敲门，便抓着火折子跑去开门。外面果然是徐如雨和宋子缘，宋归云也顾不上想为什么他们会在外面，一把抓住徐如雨就往里拖，边道：“徐叔，哥他……”徐如雨沉声道：“我知道，你把灯点上。”宋归云答应着回到桌边，拿着火折子敲击，却怎么也敲不燃，手一直在发抖。忽然间，一双手从旁边伸过来拿走了火折，“嚓”地敲燃，点着了桌上的油灯。宋归云侧头看去，却是宋归鸿不知何时也进来了，不过此时也不及问，索性都交给他去弄，自己则转身跑到床边，宋归鸿只好端着灯盏跟在后面。

　　他走到床边时，徐如雨已经在为白雪飞把脉，而宋归云弯腰俯在床尾，按着白雪飞微微抽搐的身体，一叠声地叫着：“哥……哥……”白雪飞睡前就已经摘去了面纱，此刻满是伤疤的脸上一片铁青，本就残缺的脸更加扭曲，看上去十分恐怖，宋归鸿不由稍稍后退了一下，想到自己手中的灯，又连忙凑上前去。白雪飞此刻已经痛得意识模糊，却还记得要问徐如雨，挣扎道：“徐……叔，怎么……怎么会……这样？”徐如雨按着他的腕脉，问道：“你觉得哪里痛？”白雪飞道：“不……知道，好像……全身……都……”说着忍不住“啊”了出来。

　　宋归云听见他□□，像被针刺了一般跳了起来，攀着徐如雨的手臂道：“他怎么了？徐叔，我哥他怎么了？”徐如雨推开他的手，从怀里掏出准备好的银针，先在白雪飞的头上扎了两针，一边道：“他吃了我配的药，废了武功。”宋归云惊叫了一声，一时竟愣住了。徐如雨也无暇管他，解开白雪飞身上的衣服，在他胸腹上的穴位上一溜扎下去。忽然灯光一晃，徐如雨差点失手，不由大怒，转头道：“你这个废物！把灯拿好！”却见宋子缘正接过灯盏，而宋归鸿一脸惊恐的神色，直盯着白雪飞露出来的身上的累累伤疤，手上泼了灯油也忘了擦。徐如雨看了一眼，又转身去照应白雪飞，直到把针扎完，见白雪飞疲惫地闭上眼睛，才又回头道：“你们都在干什么？”

　　宋归鸿仍是一脸见鬼的表情，呆呆地摇着头，徐如雨知道他大概是被白雪飞的样子吓到了，叹了口气，刚想说什么，一旁终于回过神来的宋归云又一把抓住了他，道：“你……你刚才说什么？你给他的药……”在摇曳的灯光下，他的表情几乎有点狰狞。宋子缘连忙把灯放在床边的桌上，过来拉开他。刚平静了一点的白雪飞也吓得睁开眼睛，想挣扎起来，却动不了，只能叫道：“归云……你……干什么？”宋归云听见他叫，连忙回到床边，握住他的手，却仍向徐如雨道：“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你……你们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吗？”他以为是伯父或者徐如雨的安排，气得连眼睛都红了，道，“给我……解药！”徐如雨道：“我配的又不是毒药，怎么会有解药？况且，是他自己求我帮忙的。”宋归云又跳了起来，叫道：“我不信……我不信，哥他为什么要这么做？你既然能配出来，就应该有解药……”还没有叫完，“啪”的一声，徐如雨挥手给了他一个耳光。

　　宋归云被打得愣住了——这个耳光并不重，不过宋归云记得很清楚，上次徐叔打自己耳光是在自己几乎掐死白雪飞的时候，那个耳光让自己没有做出悔恨终生的事情，而此刻……他转回头去，见白雪飞直瞪着自己，满眼都是焦急的神色，惨白的脸上突兀地涨红了两块，心里忽然狠狠地抽痛了起来，一下子清醒了很多，一边退回到白雪飞的身边，一边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徐如雨不顾白雪飞哀求的眼神，道：“怎么回事？还不是为了你？”他看着白雪飞，“我骗了你，我告诉你散功不会有感觉，那是不可能的。我骗你就是为了要让归云亲眼看到你为他究竟做了什么、牺牲了多少，我知道你不在乎这些，可是我要让他知道你的苦心。”白雪飞听到他这样说，只好放弃地闭上了眼睛，他真的没有想到过徐如雨会这样“欺骗”自己，事到如今，也只好听从他的安排了。

　　徐如雨坐到旁边的椅子上，道：“没有人不相信雪飞，可是，他担心自己的狂疾发作会伤害到……别人，所以求我废掉他的武功，如果我不帮他，他就要自断经脉，那样恐怕连命也保不住了。所以，我答应了他。从今以后，他只是个普通人，不会再对任何人有任何的威胁，不过，我也不许任何人威胁到他，你们明白吗？”说着，他有意无意地扫了一眼宋归鸿。宋归鸿似乎刚从震惊中清醒过来，看到他的眼神，脸竟然微微涨红了起来，犹豫了一下，道：“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宋子缘赞同地点了点头，这个侄子一向比归云令他放心得多。徐如雨也道：“那就最好。”他看了看白雪飞的情形，向宋归云道，“既然归鸿来了，你就先出去一下。”宋归云问道：“为什么？”更多的却不是疑问的语气，而是质问——其实他也猜得到是为了什么。徐如雨的脸一沉，道：“不为什么，我叫你出去，你去不去？”宋归云眨了眨眼，担心地看看白雪飞，一言不发地走出门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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